沈霄正專注著趙清淼,冷不丁被一道視線盯上,直覺有些陰森。
他不動聲色的轉投目光,見是柏周身邊的季允禮不明所以的望著他,不禁在心中納悶:此人奇怪,莫不是先前見面有開罪過他?
再細想,太沒道理。除非,他是對沈翎這張臉有意見?
沈霄垂眸思忖,全然沒聽到童知府又宣了人進來。他繃著下頜,倏地低低嗤笑一聲,眼底斂去云遮霧繞,復了清明。
“蔡苗氏上前來,你有何要訴?”原是蔡文景的大嫂來了。
堂外聽審的百姓交頭接耳、指指點點,都以為這孀婦此刻而來定是沖著蔡文景。不管蔡文景為自己辯解的說辭,早在流言傳遍城內的時候,大多數人就認定了二者是脫不開關系。更有甚者,編排了一出殺兄奪財的戲碼。
趙清淼記得參加出殯吊喪那日,隔著重重親眷們粗略的瞄了那蔡苗氏幾眼,一身喪服下神情哀傷卻也容貌端方,兒子蔡淳安長得很像母親,鳳眼微垂,噙滿淚水……
只見蔡苗氏福身屈膝跪在堂下,頭戴米白珠花簪,裝束清簡,抬起頭來,眼眶略微烏青色,但清眸湛湛。
“回稟大人,民婦是為亡夫而來。我這有一份百草堂黃大夫親筆寫的藥方子,還請大人過目。”
童知府捋須,挑了眉梢,凜聲道:“來人,呈上來。”
一旁的差役果斷接了藥方子,緊走兩步上前遞給師爺。師爺展開快速過目,面上微訝,才呈給童知府。
“大人,這張藥方子上的確戳了百草堂的名頭。”
除了有些背個藥箱、拿個幌子就能游方四海的搖鈴醫,只要你是坐堂問診或是自家開了藥鋪,都需在開的藥方子上戳一個印章。一旦出事,官府可憑此據去哪家拿人。
童知府瞧著龍飛鳳舞的字跡,全然看不清是哪幾味藥,不禁抖了抖嘴角。再手指按上那印戳,看紅泥透紙不是短日,可斷定不是臨時私造。
他沉吟片刻,往臺下的人兒睨去:“蔡苗氏,你是說這藥方與本案有莫大干系?”
蔡苗氏微低頭,手指掩在袖子里收攏,緩緩道:“回稟大人,其實亡夫自小得過一種心悸癥,只是幼年時公婆尋過一神醫給他調理身子,幾年后倒真沒發過病癥。連亡夫都以為自己早已全好了,他好面子,故而不準家中把此事外傳。”
那外人自然是不知曉這種家族秘事,堂下百姓聽完面面相覷。
——這么說,難不成是病死的?
“若說變故,就是上個月。亡夫素來喜歡聽人吹捧,被拉攏著一塊合謀生意,偏偏自己又不善經營,那朋友卷走了賬上銀兩,他只能收拾爛攤子。白紙黑字,討債的指名道姓要來蔡府鬧事,亡夫擔心驚動家里公婆面上難堪,就動了歪腦筋。”
聽到這里,童知府瞇起眸子頷首。倒是與蔡文景所說無二。
蔡苗氏頓了頓,側目看了眼蔡文景,見他神情低落,苦笑,翕動著淡色唇道:“亡夫偷了祖宅閑置的一處地契,在外找買家時,正巧被小叔子撞上了。此事敗露,他便在公婆那挨了通罵。回房后,越想越氣、越氣越急,終于誘發了舊疾。”
“公婆立馬尋來百草堂的黃大夫,只可惜畢竟不是神醫妙手,只能以藥物暫時緩和。亡夫卻是個好酒的,大夫告誡過酒與藥不可同飲,他那日便是忘了……”
底下頓時一片嘩然。
竟然有這么巧的事?尋常人真不會把酒和藥放在一塊聯想。但尋常人健壯,蔡大公子有隱疾,若那藥與酒相沖的確可能中毒。
童知府立馬向師爺詢問,后者迅速的翻閱仵作筆錄,最后面色一沉道:“大人,仵作確在死者嘔吐物中查到過酒和藥物的殘渣,當時并未太在意。”
問案到這,一直認真旁聽審案的柏周突然出聲了。他將茶盞擱回茶幾上,指著季允禮吩咐:“茶水涼了,你去換一壺熱的來。”
季允禮聽聞抬眼,只一瞬便將復雜的眸光壓下,拿著提壺款款走向后堂。
“柏大人可是對這案子——”童知府見狀欲要起身詢問,卻被柏周擺手示意不用,反而轉頭盯向蔡苗氏,眸色微厲的問道:
“你既然知道亡夫死因,為何不早來官府稟明?”
蔡苗氏卻是從容應對:“先前官府拿了王記的廚子,民婦在家尚不敢妄加揣測。只是這幾日案子并無頭緒,加之大人要審問小叔子,公婆身體不適不宜前來,臨行前交代了民婦拿著這藥方子,說不定可作證據。”
柏周手指敲著圈椅扶手,蹙額,過一會沖著童知府道:“既如此,再宣那百草堂的黃大夫來問問,看看二者相沖之后,與驗尸的癥狀是否一致。”
等到黃大夫與仵作再上堂作證,又過了半個時辰。
童知府最后斷案,拍了拍驚堂木,眉宇稍顯輕松。“此案確是死者誤服藥飲酒所致,李貴可當堂釋放……”
此案終于了結,一時在城內又成了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只有少許幾人,對那案子仍覺得哪里不對勁。
某處茶樓隔間,云錦屏風刺繡青山綠水,人影約綽,傳出瓷器杯盞相碰的脆響。
蔡文景眉目晴朗,坐在圓桌前,手放嵌玉石的紫檀匣子上,輕輕的往前一送。
“季先生,多虧有你獻計,此案才能順利了結。”
光從窗欞透進來,落在季允禮臉上,卻像是蒙上一層陰翳,半明半暗中,聲音低沉了開口:“你記著,本就與你無關,我不過做個順水人情。對了,蔡兄經商多年,可知世上最貴的是什么?”
蔡文景一想當初他竟然邀約自己驚詫極了,但總覺得猜這人不透。
“慚愧,蔡某不知。”
季允禮眼睫微動,似笑非笑道:“是人心啊,但再貴也有價吧。你那嫂子,不就是極好的例子。”
是了,蔡苗氏。她一寡婦,日后是要靠兒子的。可蔡家如今是靠蔡文景在撐著,她清楚,蔡家二老更清楚。所以明知死了一個兒子,不能再陪上一個。是以,蔡家二老用蔡淳安的前途威脅了蔡苗氏。
蔡文景并非不貪,這世上本無完美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