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濃霧還未消散,晨曦的光也透不出來,整座城下顯得黯淡蕭瑟。
議事堂內靜了半晌,青瓷茶盞里的茶水卻已經涼透。
兩人一個端坐直身,沉著下頜,目攝怒視;一個面上謙恭,但濃密的眼睫下掩著冷冷淡淡的不屈之色。
“我只問你一次,此案與你可有干系?”
柏周用了‘我’字,非用官位壓他,是盼著季允禮此刻能說實話。季允禮做事向來嚴謹,鐵了心要查案使些手段,怎么可能一點線索都套不出來,除非是他不想。
季允禮清俊的面上露出一絲茫然與糾結,劍眉壓的低,輕搖著頭回一句:“大人,此案怎么扯到我身上了?我哪有那種本事,再者我圖什么啊?是圖好給大人添點堵?還是自毀前程?”
說不通,偏偏那名犯人在見過他后死了,實在太過巧合,疑點不小。
監察案大人可不是吃素的。
“季允禮,這些年茍活下來你不知足了?還是已經想好要走季平生的老路了?!”柏周忽然壓著嗓音出聲,面上慍了薄薄的譏諷。很刻意的將那早被人淡忘的名字在齒間咬的極重,眸中似恨鐵不成鋼的透著某種失望,一眼不錯的刮去季允禮臉上。
季平生,原太尉,執掌樞密院曾權勢風光,然此人任人唯親,大肆斂財,空名孝義。十年前的貪墨糧餉案,可在皇都轟動一時。
后來么,就不幸被攝政王沈霄盯上了,撤職查辦,抄家發配邊關徭役……
千瘡百孔的一段家世,冷不丁被人提起來,怎么不叫人生怒。季允禮臉色倏地僵住,由青轉白,潔白修長的手就掩在寬大袖子里,暗暗屈指掐著掌心緊握成拳,喉間一滑動,清冽的眼底燃起了一縷火光。
一般來說,揭穿了這種事自然會惱羞成怒。可柏周的確是氣急而發,他不希望當年救回來的季允禮還趕著去找死。知法犯法這種事,可不需要父傳子。
想柏周當初年輕那會,也是紈绔貴公子在京城慣了放肆的,見過很多人一心擇了高枝要往上飛,但結局大都不好。
所以,柏周是在好心勸告季允禮,莫一念走錯路。
人可不會因為你大義凜然地教育一通就幡然悔悟,反倒更容易因此而記恨于你。
季允禮已經低下頭,調整好胸膛里翻涌的戾氣,眸中的怒火跟著暗淡了下來。
“大人可先聽我說一個故事,再行判斷與否。”
若說柏周心內隱隱以為季允禮是參與了秋試舞弊案,方向是對的,但接下來被告知的細節,真真叫人驚愕。
“大人也知,我朝秋試的卷子向來是由禮部尚書所負責,放置于木匣后封蠟再經由下發各道各州城……所以出了舞弊案,一般人查案的想法,必是這陸昀定提前賄賂考官,偷了試題出來。”
柏周心以為然,但沉吟,只挑了挑眉頭。
季允禮沒有抬眸,繼續悠悠道:“其實不然,這故事要從京城某位大儒談起……”
朝中有位大官請了禮部的尚書檀成上門做客,但他到了府中卻被一下人引到書房閑坐。那書房造物看著清而不貧,貴而不奢。檀成又素來好附庸風雅,心癢難耐下開始把玩起物什。他看到書案上擱了一張宣紙,才寫好不久所以筆跡未干。墨字寫得蒼穹有勁,短文行得更有意思。
檀成觀摩了一會嘖嘖稱嘆,又坐了一會始終未見主人,心底因為冷落而開始有些不舒服,還有些一頭霧水。
——幾個意思,叫人來做客,連茶都不上了?
等到他心浮氣躁,那大官才姍姍來遲。
大官不愧是大官,眼梢只瞄了檀成幾下,手一揮叫人坐下不必行禮。
檀成有些坐不安穩。那大官慢條斯理問他:老夫寫的幾筆,你可看了?
那檀成不敢瞎答,就說:看啦看啦,字真好。
那大官有些鄙薄看他問:你就瞧出來這個?
檀成不明所以,惴惴道:哦對,文寫的恰合。
那大官笑了,笑得檀成發怵。
人說:那你說,與今年秋試的命題恰不恰合?
檀成一下明白過來,嚇得噗通跪地。這是逼著他要把考題換成這個?可他哪有說不的權利,自然頂著壓力答應了下來……后來,大官將考題送給了季允禮,跟著就有了后頭陸昀的事。
季允禮說完輕嘆一聲,眼風一揚,參了些不懷好意的笑看向柏周:“大人可想知道,那位大官是何人?”
柏周聽得此事已經心下一沉,再看季允禮的姿態,活像是挖了一個陷阱,又明白的告訴了你,叫自己取舍要跳不跳呢。
他當年救了季允禮一條命,相處下來也深知他心思深沉。可不喜歡,他將這份心思琢磨到自己身上。
柏周蹙起眉頭,堅定道:“你不妨有話就說,不必藏著掖著。此案牽連深廣,本官自有定奪。”
他早看膩了浮華背后的蒼涼,才立誓要做個公允的官。
季允禮涼涼的看他,仿佛想從他身上看到什么,非要彎彎折折道:“您有一位好父親,老相爺他,想你歸家了。”
父親?做的?
柏周眼前一恍惚:季允禮沒必要騙他。所以,大官指的就是柏溫了。
可父親為何要這么做?柏周一時實在想不通。
他胸膛橫亙著一股氣,指尖微微顫抖起來。擰著眉,一掌重重拍在案上,茶盞翻了滾到桌沿,就是沒有掉落下去。
季允禮陰暗的眸底有了笑意。他要看著柏周這般的人,如何看待自己的父親。
約莫過了好久,柏周喉結攢動,深吸了口氣道:“我當初救你,不是圖你給我柏家辦事的……你何必與他聯絡?”
季允禮心底是嘲諷,面上有些落寞和艷羨道:“大人別氣,允禮如今不過官策上一個死人罷了,就似一條翻不了大浪的咸魚。老相爺一直聯絡我,只是為了知道大人的情況。”
柏周盯著他,看他還要說出什么驚駭的話來。
“老相爺甚是思念兒子,就如這事吧,也不過是他為了把大人逼回京城才下的局。打從開始,我也沒想瞞著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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