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宗塾本來就不大,只有幾十個學生,飯堂當然也不大,唐時玥聲音清亮,學子們不用刻意,就聽的清清楚楚,更何況這事兒本來就鬧的挺大,大家各有猜想,自然就更加關注主桌的動靜。
唐時嶸完全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難道她是想灌醉唐時進?可是開席之前,先生便說了,下午還有課,只可小飲,不可多喝。杯子這么小,三杯酒,就算小孩兒也喝不醉啊!
唐俊琛想的更“社會”些,他想唐時玥難道是想挑起同窗的嫉妒之心?想讓知道內情的人,出于種種想法揭穿他?可是這種事,唐時進不可能告訴旁人的,這招兒沒用啊!
眾人注目之下,三杯一過,唐時玥就停下了:“我心中的感激千杯萬杯都無法表達,但諸位下午還要上課,只能以此三杯,聊表心意了!”
管事笑道:“好了好了,都明白的!阿進也明白!吃菜吃菜!”
于是大家就其樂融融的吃飯了,旁邊桌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心說難道這位小表弟,真的是來感謝唐時進的?
那還真是……夠傻缺的啊!
唐時玥頻頻為唐時進布菜,殷勤十分,唐時進漸漸有些醺醺然。
三杯酒,是不多,不足以讓他醉。但是這張桌上,還有一道菜,米酒鴨子,吃起來甜滋滋的味道鮮美,其實湯幾乎全是酒。
唐時嶸這兩天吃的全都是鴨子,他沒動筷,其它人都是大人了,吃幾口也不顯,只有唐時進,她給他盛了三次湯,挾了好幾塊鴨肉。
不用多,微醺就夠了。
唐時玥在眾人眼中,可是連敬了四人,吃了十幾杯酒的,她又年紀小身量小,肯定酒量不大,于是就順理成章,露出了醉態,與唐時進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高。
就聽她大聲道:“真的是人不可貌相!真的是流言止于智者!好多人都說你與阿嶸雖在一處學習,關系卻不親近,我才不相信呢!你們是嫡嫡親親的堂兄弟,真真正正的一家人,怎么可能不親近!不親近,你會幫他交束脩嗎?他們分明是騙!人!的!”
眾人迅速交換了幾個眼色。
原來唐時進和唐時嶸,真的是親堂兄弟?那為什么之前,他們從來不說話?關系這么差?
唐時進這會兒還有幾分清醒:“阿嶸性子冷清,我們之間……說話確實不多。”
唐時玥又給他盛了一碗鴨子湯,一邊道:“你說的對!有志不在年高!有理不在聲高!親近也不用一起說話!對不對!”
這都什么跟什么!唐時進皺眉,卻也暗暗松了口氣,掩飾的低頭喝著鴨子湯。
唐時玥又一臉同情道:“唐小郎,你家里的事情,我也聽說了,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你四叔再怎么喪盡天良,泯滅人倫,畢竟與你沒什么關系,我相信你的人品!我相信你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你是你家里唯一的好人!”
眾人……
不是,“出淤泥而不染”就算了,勉強也算切合,還得一塊兒說上“濯清漣而不妖”是什么鬼?
還有,喪盡天良泯滅人倫是什么意思?他四叔做了什么?
祈旌輕輕吸氣,簡直要被這個活寶給逗死了。
關鍵她裝醉裝的也太像了吧!要不是酒是他親手幫換的,他知道她其實只喝了三四杯,他都要相信她是真的醉了。
重點太多,唐時進迷迷糊糊的腦子,一時有些想不清楚,半天才道:“我,我四叔……”
他一時不知道要說什么,但看在別人眼里,就是他四叔的劣行,已經壞到無可爭辯了。
好像感應到了眾人的八卦之心,下一刻,唐時玥就解了密,她憤慨的道:“你四叔也確實畜生不如,竟把幾個親侄女接二連三的賣給糟老頭子做妾,還是個以打殺人為樂的糟老頭,他手上好幾條人命,只叫他賠些銀子,真真是便宜他了!”
什么?眾人暗暗抽著涼氣。
唐時進也是啞口無言,此事他無可辯駁,醉乎乎的也想不出推托的法子。
“唉!”唐時玥繼續道:“長輩作孽,晚輩遭殃!你四叔叫人家打上門來,賠了這么多銀子,家底全都掏空了吧?我聽說你家都等不及要提前割新麥了!這可萬萬使不得啊!”
這句話,仍舊沒有引起唐時進的警惕,他從來不管地里的活計,但周圍尚清醒的學子,卻在一瞬間,深刻的體會到了她形容的“程度”。
新麥六月份就能收了,現如今只有半個月了,就這半個月都等不了,這……看來是極艱難極艱難的了。
唐時玥繼續道:“你被你四叔連累的可太慘了!聽說連這一次的束脩,你們家都沒有銀子交,你跪著哭了一晚上,孫阿婆才出去借了二兩銀子,那天早上鄉親送你過來的時候,連騾車錢都欠著了,他回了村還說你好生可憐,哪里吃過這樣的苦……”
她抹了一把眼淚,抓住他袖子搖晃,高聲道:“你過的這般艱難,飯都吃不上了,還幫阿嶸交了束脩,這樣的高風亮節,我著實銘感于心!”
眾人:“……”
先生:“……”
管事:“……”
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徹底明白了。
尤其管事,他想起了當時唐時進掏出來的十兩銀子,而其它跟著唐時進混的人,也想起了他這幾天手里的大把銅錢。
唐時進也覺得不妙,他喃喃的道:“不,不是的,我不是……”
“我明白的!”唐時玥繼續狠狠的往下踩:“你一定是去打零工賺錢了,對不對!”
滿堂鴉雀無聲。
唐時進,打零工?呵呵!
然而唐時玥并不打算就這么完了,她霍然站起:“我決定效法你的義舉!我要給宗塾捐些銀兩!讓表兄和大家能天天吃肉!”
她一把扯住了唐時進:“唐小郎,你也一定愿意同我一起的,對不對!不如這樣,我們兩個每月各出二兩銀子,雖然不多,但隔兩日能給大家熬碗雞湯補補身體,也能更加專心的讀書!好不好?”
唐時嶸急了,張口就想說話,被祈旌飛快的搗了一肘,唐時嶸偏頭看他,他眼中明明白白的寫著“老實看戲”。唐時嶸只得強行咽住。
這會兒唐時玥不怕炫富。因為她再怎么炫,有祈旌在,唐時進只會以為銀子是他的。
于是她拉住管事:“唐管事,你說好不好?”
唐管事哪能說不好?在這種沒油水的地方,一個月平白多四兩銀子,傻子才說不好!
他頓時拋開了剛才的事兒,大贊了一番他的慷慨,唐時玥于是立刻從荷包里掏出銀兩,啪的一聲拍在了桌上,“這是我的!唐小郎,我要追隨你的腳步!我們一起奮!勇!前!行!”
祈旌:“……”
他真的忍笑忍的很辛苦!
話說到這份上,唐時進就是被架到火上烤!他怎么也不能說不,只能掏出來二兩銀子,放在桌上:“好!我愿與弟同行!”
大家也十分欣喜,就算被克扣些,也起碼能隔三差五喝碗雞湯,再說了,這種當眾說出來的事兒,管事也不敢克扣太多。
唐時玥又拉著管事,告訴他下個月這二兩銀子,與束脩同交,到時候一定要記得跟他要云云。
這個時候,很多心思通透的,也明白了唐時玥的真正用意。
俗話說抓賊拿贓,可要是沒贓呢?
她沒有指責唐時進一個字,卻生生撕開了他的畫皮,把他踩到了泥底,不但踩到了底,還斷了他的后路。順便毀了他的名聲。最后還把所有人,拉到了他的對立面。
好狠。
沒想到唐時嶸竟有一個這么兇悍的表弟,花了這么多銀錢,硬給他買了一個遲來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