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旦達成了共識,彼此都松了一口氣。
裴繼安挨過幾次驚嚇,已是發覺不能指望這一位沈姑娘自己抓主意,想得又偏又歪的,全不按著常人的路來走。
他作為承恩受托之人,原只是責無旁貸,不該插手的全不會多嘴,然而處得久了,熟悉之后,難免生出幾分真心憐憫,冷眼看了這些日子,早認清沈念禾雖有些拎不清的,性子卻很好,還掏心掏肺,自此之后,有什么事情便寧可自己先拿捏了再來知會她。
而另一頭沈念禾得了承諾,一顆心卻始終放不下來。
先前馮家來的只有一個帶著隨從的管事,看起來并不像多上心的樣子,是以她也沒怎么在意。
可這一回沈家人多勢眾,行事毫無顧忌不說,特還有本家人帶路,若非其中利益甚大,又怎么會安排這樣大的陣勢?
沈輕云與馮蕓夫婦,究竟給女兒留下了什么東西?
她沒有依仗,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日起輕易不敢再隨意出門,只老實躲在裴家,又竭心盡力設法催快那印書的進度。
且不說沈念禾不把裴繼安當回事,而裴繼安沒處理干凈,也懶得來同她細說。
他這一回匆匆趕回來,是因為聽說家中出了事,眼下見得人還好好的,便也不再多留,先回衙門去了。
因嫌河間、京城來人或囂張多事,或擾人清靜,后者還罷了,前者竟然還敢動手動腳,實在可惡,裴繼安有心教兩家一個乖。父親得病后,他先是在坊市間混起來的,頭臉熟悉得很,人人都愿意賣幾分面子,只略微一打聽,便把新來的這兩家情況弄了個清楚。
原來馮家只有六人,由一個姓宋的管事帶頭,用的乃是笨法子,自己人一條街一條巷地去問。
而沈家一行二十余人,男女都有,全是身強力壯的,被本家管庶務的一位老爺領著,四處拿錢找路面上熟悉的去問,等知道哪一處前幾個月來了個年齡相仿的姑娘家,就遣人或請或強,弄到客棧里頭由那老爺辨認。
沈三老爺在客棧當中坐著等辨認“侄女”,白日里忙得不行,晚間也沒有停歇,來了宣縣才十來天,因去得十分殷勤,已是在小酒巷的樓子里有了些名氣。
裴繼安問得清楚,心中登時有了主意,他也不自行出面,只找了舊人來做交代。
且不說他這一處默默行事,另一處,還有一個人也沒有閑著。
謝處耘在酒桌上聽說有四處有人再尋一個姓沈的小姑娘,當即就覺得不對,急急轉回裴家,才行到半路,便見不少人聚在一處議論。
“聽說是幾個外鄉來的拍花子,膽子倒是挺肥,搶人搶到裴家去了,引得許多衙役在外頭捉人。”
“好似不是拍花子的,是來尋家里走丟的女兒,正好在路上遇上了,還以為是正主,只是那群人兇得很,也不認得清楚,便胡亂動手,好險被人攔了。”
“自己家的女兒難道還會認錯?”
“怕是長得很像?”
他站著聽了幾句細節,見得這一群都是道聽途說,也不耽擱,連忙往回趕,等到進得屋中,見沈念禾安安穩穩坐在房中謄寫,復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謝處耘一路又走又跑的,早已出了滿頭的汗,此時扶著門喘氣,很是不耐煩,惱道:“外頭四處在傳,說你險些被人捉走,這又是怎么回事?”
沈念禾見得他忽然回來,又是這樣一副急忙的樣子,十分吃驚,站起來道:“謝二哥怎么知道的?”
謝處耘怒道:“我怎的知道的?上回馮家人來的時候,不是叫你不要亂在外頭亂走,這一向留在家中躲一躲,等過了風頭再說,你倒好,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還敢孤身往外跑!”
沈念禾聽得無奈,把今日沈家來人的情況簡單說了,又道:“……實在沒出門,只是正好有客人來,還站在門口,誰曉得在那當口就遇得沈家的人。”
她這話一說,謝處耘就想到了方才在正堂桌子上看到的許多包裹。
郭家世代將門,也不是這一輩才起來的,行事自然有規矩,送出去的禮,上頭自有標識在。
謝處耘進門的時候只顧著來尋沈念禾,也無心去管其他,此時聽得“正好有客人來”幾個字,回想起那一桌子禮上頭的標識,果然熟悉得很,正是郭家常用的,立時就變了臉,冷聲道:“是不是郭家那一位夫人又來了?”
他也沒等沈念禾回復,便自顧自生起氣來,惱道:“果然沾上她,從來都沒有過好事!”又忍不住抬頭呵斥,“你是不是傻的,什么香的臭的都給開門!以后嬸娘不在,誰來也不要應!本來就細手細腳,連盆水都扛不動,說話也不曉得大聲些,這般沒用一個人,當真給人擄走了,怕是喊救命都喊不過別人!”
說到此處,他越發不耐,直起腰來道:“她來送東西,你就收了?正該當面丟出去才是!家里何時缺她那一點又臭又爛的!”
沈念禾便道:“不是那一位夫人,卻是一位公子,說是來尋謝二哥的,姓郭,喚作郭安南。”
謝處耘原本聲色俱厲,此時聽得沈念禾一說,面上卻僵了一下,半晌沒有回話,許久之后,才冷哼一聲,低低地道:“嘴巴上說得倒是好聽,什么自己曉得錯了,卻原來只是說說而已,郭安南都曉得送點東西過來,還親身來看,她半點蹤影也不見……”
他聲音很小,沈念禾離得有些遠,并沒有聽清,只把日間郭安南說的話轉述了一遍,道:“那郭家大哥說是來接你回宣州城的,又說代弟弟來道歉……”
謝處耘本來就有些不悅,見沈念禾如此稱呼,更是覺得全身上下都長了毛似的,怎么動作都不舒服。
他先是冷笑道:“代弟弟來道歉?他那弟弟是三歲還是五歲,竟是不會走路,要他來代替?果然在他心中分得清楚得很,弟弟是自己人,我卻不是,那夫人還自以為全是一家呢!”
說到此處,又忍不住睨了沈念禾一眼,問道:“才見第一面,這就叫上郭大哥了?從前怎的不見你對我這樣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