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處裴繼安在打聽翔慶同京城的事情,另一邊,沈念禾也跟著鄭氏一同出了門。
斷斷續續下了幾場雪之后,京城當中終于放晴,各處瓦子、酒肆也熱鬧起來。
大魏承襲大燕,民風開放,并不要求女子日夜守在閨中,是以少男少女都愛外出游玩,鄭氏在京中長大,雖是離開多年,對從前的事情多少也有幾分記憶,便把沈念禾帶到自己常去的一間酒樓里。
此時尚未到飯點,那酒樓當中卻已經坐了七八分滿。
兩人一到門口,就有小二上來相迎,殷勤問道:“兩位是吃飯還是聽書?”
鄭氏道:“在一樓撿張不礙事的桌子出來罷。”
那小二笑著打了個喏,應了一聲,將二人往里邊讓。
鄭氏就便走便向沈念禾道:“這一家做的酥黃獨總比別家的好吃,有人說里頭摻了曼陀羅杍,會叫人吃得上癮,也不知是真是假,不過我離京已經許多年,總還時常想起來那滋味。”
小二在前頭聽到了,連忙回頭道:“這位娘子莫要聽外頭胡亂傳話,咱們家可不敢用那亂七八糟的東西,只是掌廚師傅手藝好,才能有這般名頭罷了!”
又道:“今日有李大孃來說書,小的給兩位挑個近的位置罷?”
能在京城的大酒樓子里當迎客跑堂,應變的能耐自然是能拿得出手的,他聽得方才鄭氏說“離京已經多年”,還極貼心地解釋了一回,道:“那李大孃是這一二年間極有名氣的說書娘子,也不說戲折,只把前朝趣聞密事一一道來,難為她不曉得從哪里打聽得來的許多軼事,上至高官權貴,下至尋常百姓,色色都有,偶爾還間夾著幾樁今朝事,京中許多人都愛聽!”
聽得有秘聞趣事,鄭氏便點了點頭。
那小二果然尋了個不遠不近的位子,又報了一通長長的菜名,鄭氏看著點了幾個,正在等上菜的間隙,向沈念禾介紹道:“這酥黃獨卻又有另一個名字,喚作‘懶殘芋’,取自‘煨芋談禪’之意,十分有禪思,凡舉沾點文氣的都愛點。”
沈念禾聽那名字十分奇怪,問道:“什么‘懶殘芋’?”
鄭氏見沈念禾不知,便解釋道:“這是前朝的事情了,多半你對這些個史說不感興趣,所以沒有聽過——說的是燕朝時太宗皇帝李附少時郁郁不得志,因他出生時難產,又相貌平平、個子矮小,不僅不受父母寵愛,還常被家中兄弟欺負,十歲時便憤然離家,并未帶得分文在身。”
她簡單把典故說了一遍。
原來燕太宗李附一路與尋常百姓同吃同住,甚至還和著僧人一起乞討飯食,只是那些個僧人不知他來歷,見其可憐,便指點他去衡山上封寺中尋一個僧人,法號喚作“明智”的,因那明智和尚十分懶惰,從不自己化緣,只從同伴僧缽里討吃殘羹剩菜,又瞎了一只眼,是以被人起了個綽號,喚作“懶殘僧”。
李附去得寺中,卻見那明智和尚正在拿干牛糞煨芋頭,不管自己說什么,全做不聞,等到芋頭熟了,卻是先吃了半個,另半個丟在地上,同他道:“莫要多言,自去領二十一年皇帝罷。”
果然李附登得帝位,做了二十一年整的皇帝。
再說他登位之后,特地遣了使者去請明智和尚去京中面見,然則那和尚只在火邊煨芋頭,任由鼻涕滴到胸前了也不去管,那來使勸他趕緊擦擦,才好去面圣,和尚卻說,哪有功夫為俗人試涕。
這話傳進宮中,燕太宗李附卻是撫掌大笑,贊道:“煨芋談禪,不愧‘明智’之名。”
鄭氏說完,卻是嘆道:“事件都夸燕太宗虛懷若谷,納諫如流,乃是難得的明君,由此可見一斑!”
沈念禾聽得目瞪口呆。
自己那義兄李附自小長得高大,又相貌英俊,極得母親同祖母寵愛,仗著這兩人撐腰,只有他欺負兄弟的份,幾個兄弟哪敢欺負他?
而他那父親常年在外征戰,哪有空去管幾個兒子?
再一說,兩家一直隔壁住著,十歲時他幾乎隔不了一日就要過來蹭飯吃,甚時離家出走過了?
還虛懷若谷,納諫如流,那人小氣明明小氣得不得了!
可見史書不能盡信,多半這些個故事都是其人編出來自夸自褒的罷。
沈念禾尚在震驚,早有小二把那懶殘芋端了上來。
這回卻不是拿干牛糞煨的了,原是取了小土芋隔水蒸熟,又剝皮切片,裹了研磨得細碎的香榧子、南杏仁并熟咸蛋黃、面粉同羊奶調和,在鍋里拿小火慢煎,最后碟子里還給了鹽巴、胡椒、糖末幾樣佐料。
鄭氏給沈念禾搛了一塊,道:“試試味道。”
芋頭這種食物,只要本身是粉糯的,怎么煮都不會難吃。
沈念禾依言嘗了一口,先吃到咸蛋黃特有的咸香,又嘗到香榧子、南杏仁的果仁香,最后是芋香,那芋頭果然外酥內粉,好吃極了,其中還間夾著一點羊奶的乳香,味道豐富又奇妙。
她忍不住道:“嬸娘,咱們給三哥帶一碟子回去罷,他今日一早就出去了,不曉得能得什么東西吃。”
鄭氏抿嘴笑著看了她一眼,道:“我原是嫌棄麻煩,不過既是你這般貼心,我自然不去攔著的。”
又道:“可惜你裴六伯不在了,他往日也喜歡吃芋頭,還愛吃效仿那懶殘僧人的吃法拿干牛糞煨著吃,說是其中別有一種青草香。”
沈念禾:“……”
這酒樓上菜慢得很,一小碟子酥黃獨都被兩人吃完了,其余的菜還沒上,正等菜的功夫,卻見隔著兩三桌的地方有幾個人喝酒吃菜,那一桌又是說,又是笑,毫不顧忌旁人,口中大聲說著閑話,四周桌上的客人都投過去嫌棄的眼神。
沈念禾聽得隔壁那一桌有個書生小聲與同伴抱怨道:“好沒教養,大眾廣庭的,難道只他們一桌吃飯!我且去叫他們把聲音放得小些!”
一面說,一面已經要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