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第八十八章 舊宅

裴繼安低頭一看,上頭寫的乃是京中不少書鋪情況,除卻名字,在哪一條街上,掌柜的一般什么時間在鋪子里,又怎么結算,另有開店、關店的時間,俱是清清楚楚,得這一份材料,能叫自己省掉許多時間。

他心中十分熨帖,道了謝,忽的想起一件事,忙把手邊放了許久的一個荷葉小包放在桌上,道:“今日回來的時候見得邊上燒雞子的鋪子沒關,熱騰騰才出了一批,因想著嬸娘從前愛吃,念禾多半也沒吃過,就帶回來給你們嘗嘗。”

一面說,一面看了一眼對面的沈念禾,還給她把荷葉打開了。

里頭果然熱氣騰騰的,是一只油光水滑的嫩雞。

沈念禾今日同鄭氏走了一天路,晚上其實也沒什么心思好好吃,此時自裴繼安這一處得了些消息,雖然也沒有什么用處,心中卻是安定了許多,此時一聞得味道,又見了那黃得誘人的嫩雞,眼睛都放光了。

裴繼安看得好笑,取了荷葉隔著幫她撕了雞腿、雞翅下來,因怕她嫌臟,想了想,還是沒有自己把雞腿肉扯開,又把肉托在荷葉上,先給了鄭氏一份,另那一份輕輕推得過去給沈念禾,道:“快吃,涼了就有腥氣了。”

沈念禾這才想了起來,道:“三哥,我們給你帶了酥黃獨!”

口中說著,忙去一旁也取了個荷葉包過來。

只是這一包放久了早已涼得透透的,那小香芋也又冷又硬,上頭的咸蛋黃不但不香,還泛出淡淡的腥味。

沈念禾一聞就覺得不對,忙道:“我拿火熱一熱。”又把自己面前那一半雞讓過去,“三哥先吃罷,我一個人吃不完。”

裴繼安笑道:“你先吃你的,我吃了才回來的。”

又伸手拿了那酥黃獨,道:“我小時候也喜歡這個,涼了嚼起來很有芋香。”

沈念禾也沒有想太多,聽他說話,便也信了,老實低頭吃東西。

那雞不知怎的做的,感覺像是蒸出來,又像是拿炭略烤了一會子,味道極為出挑,若要褒獎,當得了最好的一句夸——“有雞味”。

雞是沒長大的小雞,一只只有不到兩斤重,雞皮又緊又脆,不軟不韌,里頭的肉嫩而不柴,并不肥膩,卻又富有油脂,更妙的是,那肉汁還被皮肉牢牢鎖死,一口下去,就順著嘴巴滑到舌頭上,又滑進肚子里,把腸胃都填得暖了。

沈念禾吃得香,裴繼安也不說話,只微笑著拿余光看她,又拿筷子搛了芋頭塊慢慢嚼著吃。

鄭氏在一旁坐著,手中雞腿還沒吃兩口,已是快要笑得嗆咳出聲來。

等她見裴繼安幾乎是面不改色把那涼透的酥黃獨吃得下去,那笑聲更是快要憋不住。

如果不是她看著這侄兒長大,簡直要被他這一副一本正經的模樣給唬了!

還說什么“涼了嚼起來很有芋香”,胡謅得有模有樣的——小時候這一位明明挑剔得很,回回嫌棄芋頭噎嗓子,莫說涼了的,便是遇得熱的也很少有肯吃的時候。

她白日間留了個心眼,特地沒有攔著人另買一份帶回來,誰知當真連夜都不用過,立時就能見到侄兒這大轉彎。

鄭氏也不多話,只做不知,口中吃著肉,一會看一眼這個,一會瞄一眼那個,只覺得雖然沒有酒,那這兩個來下肉,卻也有滋有味的。

裴繼安只稍坐了一會就回了房,臨走時還特地同兩人商量好了時間,又約定了地方,說好明日在那一處碰面。

一夜無話。

次日一早,沈念禾同鄭氏兩人收拾妥當,各自穿得嚴嚴實實地出了門。

一上午就是去一間一間尋書鋪,這些都是極費功夫的事情,聽起來仿佛很簡單,真正做起來,兩三個時辰也未必能得多少有用的信息。

兩人順著大道,時停時問,走著走著就到了一處巷子邊上。

還沒走得近,只見得巷口處一個大大的牌坊,上頭寫了“粱門”二字,牌坊旁邊則是栽了許多榕樹,棵棵都有一二百年的樣子。

榕樹樹干上生有許多假根須,一條條垂下來,遠遠看去,十分有趣。

沈念禾見得那字,足下一頓。

鄭氏見她盯著看牌坊上頭的字,便介紹道:“這就是梁門大街了——其實原本乃是因為這‘粱門’牌坊得名,只是久而久之,眾人就叫做‘梁門’。

沈念禾出了好一會的神,心中已是有了七八成的把握,只是仍舊有些不敢確定,便問道:“不知道這是誰人的字,寫得不甚好看……”

鄭氏笑道:“是前朝太宗皇帝的字。”

沈念禾這一回卻是沒有說話,只上得前去,先看那幾棵大榕樹,再看一旁的牌坊,另又看巷子里的房舍。

鄭氏猶豫了一下,還是道:“既是走到此處了,不妨去瞧一瞧馮府?”頓一頓,又道,“這一整個巷子都是前朝的老宅子,算起來有兩三百年的年歲了。”

她了一眼沈念禾,笑道:“你們沈姓慣出人才,我聽得老人說過,好似燕朝初年也有一個沈家,生意做得極大,富貴了百余年,后頭才慢慢衰敗,據說鼎盛時這一條街都是他家的,當時燕太宗皇帝還特題了字,拿牌匾豎在門口,說是‘題字所在之處,俱是沈家產業’,還叫子孫不許去收回。”

說到此處,鄭氏還特地指了指遠處的一處屋檐,道:“除卻潘樓街,此處距離大內最近,聽聞前朝時在這里站得高了,還能看見皇宮里頭樣子。”

此處能看見皇宮,自然從皇宮也能看到這里。

沈念禾微微觸動,一時竟不知要做何感想,只慢慢跟著鄭氏走進了那梁門牌坊。

一走進巷子,她就覺得熟悉起來。

沿路的許多處宅邸雖然都分別修繕過,可墻也好,屋子也好,大體的框架都沒有變,仍舊是數百年前的模樣。

——這就是從前自己住的“沈宅”。

走著走著,沈念禾就有一種莊周夢蝶,黃粱一夢的感覺,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生在哪一朝。

但是很快,前頭就有人吵鬧起來。

“馮家挖出東西了!”

一群人聚在前頭某處地方嚷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