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容華

第六百七十四章 夢境

梆!梆!梆!梆!

四更的梆子聲在寧靜的暗夜里響起。

裴皇后陡然被驚醒,睜開了眼。

她已經很久沒夢見過程望了。

這一夜,她做了夢。在夢中,她見到了三十七歲的程望。

他的鬢角有了幾絲白發,俊臉多了滄桑和落寞。可他的眼眸,還如少年時一樣深情炙熱。他不停地喊著她的名字,她也拼力想撲到他的懷中。

一陣風忽然吹了過來。她身不由己地被吹遠了。她看著他拼力奔跑追逐,看著他悲愴又深情地呼喚著她的名字,看著他力竭地停在原地……

她心痛如割,淚水迅速模糊了視線。

然后,她就醒了。

寢室里留了一盞燭臺,柔和的光芒驅走了黑暗。

裴皇后急促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復。她伸手,悄然擦拭臉上的濡濕。唯恐驚動了身畔的宣和帝。

自從那一晚開誠布公之后,她就留在了宣和帝身邊。白日同食,晚上同寢,真正做到了朝夕相守相對。

中毒一事,徹底損毀了宣和帝本就虛弱的龍體。她如今已能慢慢起身,偶爾下榻走動了。宣和帝卻一直臥榻不起。喝再多的湯藥也不見起色。

宣和帝脾氣愈發陰晴不定,伺疾的太醫們內侍們吃足了苦頭。皇子們重新過上了不時被怒斥臭罵的“幸福生活”。后宮嬪妃們也充分感受到了什么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她每日伴在宣和帝身側,體會也格外深刻。

宣和帝喜怒不定,好的時候也算體貼。卻又多疑多心。只要她過于沉默,或是怔忪發愣,他就疑心她在想念程望,看著她的目光里便陰沉不善起來。

她不得不逼著自己收斂所有心緒,以最大的溫柔和耐心對著宣和帝。

可世上最難克制的,就是人心和感情。

白日她什么都不想,到了夜深人靜獨自清醒的片刻,她便會難以自制地想念程望。今夜還夢見了他,只是這個夢境太過悲愴凄涼了。

枕畔忽然動了一動。

宣和帝竟也醒了,睜眼看著身側的裴皇后:“你做噩夢了?”

裴皇后眼角還有淚跡,想瞞也瞞不過去。她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宣和帝伸手,為裴皇后擦拭淚痕,一邊低聲問道:“夢見什么了?為何這般傷心?”

這個問題得謹慎回答。

裴皇后任自己露出哀傷之色,輕聲說道:“不敢瞞皇上,臣妾夢到了幼時離京的那一日。臣妾的生母早逝,府中庶女眾多,臣妾不得父母寵愛。長姐不喜歡臣妾,大哥也對我十分冷淡。”

“那一年臣妾只有八歲,幾乎從未離開過裴家內宅。忽然要被遠送到離京數百里的臨安老宅,心中惶恐不安,偷偷哭了一夜。”

宣和帝從未聽她提起過幼年生活。此時聽她提及,冷峻的臉孔稍稍柔和,聲音也堪稱溫和:“都是過去的事了。”

裴皇后又輕聲說道:“臣妾一直深恨大哥。大哥一死,心里的怨恨也就都消失了。其實,沒有大哥,臣妾也沒有和皇上做夫妻的緣分。”

宣和帝聽得受用,表情和緩了許多。

裴皇后看著宣和帝,柔聲懇求:“皇上,臣妾不敢為裴家人求情。”

“永安侯膽大妄為謀逆犯上,死有余辜。永安侯夫人是從犯,吃苦頭也是理所當然。不過,裴璋裴玨都是無辜的,被牽連成了罪臣之子。又去了嶺南那等荒涼之處。聽聞嶺南土人眾多,想求生不是易事。臣妾希望他們平安地活下去。”

裴皇后話中有話,宣和帝聽出了幾分,深深看了她一眼:“皇后放心。有朕在,誰也不敢再動裴家人。”

裴家半路遇到“匪徒”一事,宣和帝沒有嚴查,輕輕放過。不過,宣和帝這一番話也表明了態度。

裴皇后心里一松:“多謝皇上。”

宣和帝隨意嗯了一聲,沖裴皇后伸出胳膊。

裴皇后將頭靠了過去,枕著他的胳膊,兩人頭靠在一處。

宣和帝是個占有欲極強的男子。哪怕身體虛弱什么也做不了,也要裴皇后這樣靠在他的身邊。更不允她的心里有別人。

靜靜地依偎片刻,宣和帝冷不丁地問了一句:“你是不是想程錦容了?”

裴皇后心里微沉,語氣柔和一如往常:“說不想是假話。不過,一雙孩子還小,離不得她。宮里有這么多太醫,少她一個暫且無礙。還請皇上多準她幾個月假期,等孩子大一些了,再召她進宮吧!”

這個回答,宣和帝還算滿意,嗯了一聲,不再多言。

裴皇后閉上雙目,宣和帝說了這么多話,也覺疲累。兩人很快沉沉睡去。

同樣的夜晚,流放途中的裴家人卻輾轉難眠。

兩個月了,官路兩旁的樹木越來越多,他們離京城也越來越遠了。六月天氣本就十分炎熱,每日在日頭下趕路,病倒和中暑的人也越來越多。

尤其是永安侯夫人,因夜夜哭泣徹底傷了眼,如今就是個半瞎。又病得厲害,每日躺在木板車上,靠著喝藥續命。

粗略一算,生病的裴家女眷孩童有十幾個。中暑不能走路的也有八九個。若是強行趕路,路上不知要死多少人。

程景宏陳皮主仆兩個,和另一位醫官每日忙得腳不沾地。

李統領刻意放慢行程,又令人去買了幾輛木板車來。生了病的裴家女眷孩童,或是中了暑氣的裴家人,便可以坐在木板車上。

饒是如此,一路上還是死了三個。一個是四歲的幼童,另兩個是年紀老邁的裴家女眷。

流放途中,死了也只得埋骨在官道旁的密林里。這也算病死他鄉,以后連個燒紙上墳的人都沒有。

裴玨錦衣玉食地活了十幾年,從未受過這么多罪吃過這么多苦頭。白日還能勉強撐得住,到了晚上,明明疲倦至極,卻怎么也睡不著。

他在床榻上坐了許久,眼睛忽然紅了,無聲地哭了起來。

門被輕輕推開。

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來人伸手拍了拍裴玨的肩膀:“二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