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從五峰山最高的藏銳峰看下去,可以看見官道之外,還有無數小道,阡陌纖細,縱橫在蒼黃的大地上。
那些小道或極細如羊腸,或者歪曲彎扭看得人眼睛發花,或者顏色斑駁一看就知道全是坑,總之都不是正常人會選擇的道路。
但如果此刻有眼力極好的人俯視,可以看見那條細如羊腸的道路上,有十幾騎如飛蟻一般,頭尾相接,眨眼便越過長長的路途。
那速度實在驚人,馬蹄刨起的煙塵沙土,撲撲地打在兩邊的草葉上,再被疾速駛過的馬腿撥動,撲撲地又掃回騎士的袍子上。
中文是語言護衛中,騎術最強的一個,但是他此刻覺得自己像一只累得吐舌頭的狗,明明跑出了瘋子的氣勢,前面的肉骨頭還是越來越遠。
肉骨頭自然是他家主子殿下。
宜王殿下尊榮貴重,宜王殿下目下無塵,宜王殿下萬事不理,宜王殿下叱咤朝堂。
在眾人的心目中,宜王殿下無論是哪一款,總之都不會是急若星火的那一款。
中文一邊拼命揮鞭,一邊搖頭。
世人想象不到的,他已經見過兩次,兩次都是為了文大人。
真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中文的目光落在燕綏染滿灰塵污跡的袍角上,沒敢提醒他換衣裳,只大叫:“殿下!前頭拐出去就有茶亭,去喝杯茶吃點東西吧!你昨天到現在還沒吃上口熱的呢!”
前頭燕綏沒回答,只伸出一只手,中文嘆口氣,抬手把干糧袋子扔過去,被燕綏精準地接住。
干糧袋子里是牛肉干和杏脯,還有耐放的金絲橘糕以及紙袋封裝好的小米油炸鍋巴。還不厭其煩分成一小袋一小袋,方便取食,一看這般匠心巧用,便知道都是文臻親手制作的給燕綏的零食,文臻出品,自然不是尋常干糧可比,但饒是如此,在這塵土特別大的小道上坐在馬上吃干糧,依舊不會是好的享受。
尤其對于墊十層墊子都會嫌墊子下一顆蠶豆硌腰的殿下來說,簡直可以說曠世難逢的艱苦。
于是一向跟著殿下享受的護衛,此刻也只能默默在后頭干啃鍋盔。
十數騎風一般卷過。
前頭岔道大路上,茶亭里,幾個面白無須的男子,焦灼地在茶亭轉來轉去,不住地向來路張望。
一人道:“太子殿下讓我們提前在各個休憩點等待,可宜王殿下如何現在還不來?”
一人道:“莫不是走了小路?”
另一人斷然道:“沒可能!宜王殿下那個人,講究享受令人發指,這周邊回五峰山的小道是有,一條極窄極臟,一條繞路,一條滿是陷坑淤泥,無論哪條,宜王殿下都不可能走!也許是被太子殿下派人追上了?咱們且先等著!”
先前那人道:“若是殿下不肯隨我們回京呢?”
還是最后那人,冷笑一聲,回頭看了看自己身后黑壓壓的軍士,道:“這許多人干什么吃的?”
“可若……若殿下還是不理呢……”
那人古怪地笑笑,沒有回答。
不知道宜王殿下看了給他的那份圣旨沒有。
今年以來,東堂和南齊相交海域頻頻發生摩擦,大皇子領東堂海軍駐守海峽,幾次小型交戰后,發現對方總能搶得先機,懷疑軍中有奸細,經過一番清查,目前的幾個懷疑對象,都和季家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季家季懷慶跟隨大皇子在沿海效力多年,難免要培植一批親信,季懷慶在烏海之上被燕綏陰了一道,被庶長子季懷遠反水斷了雙腿,之后季懷遠接替了季懷慶的一切,包括這水軍中的暗中勢力。
大皇子查出的這幾個可能和敵國勾連的水軍將領,果然也和天京有著秘密的往來,最后的指向也是宜王燕綏,而關于燕綏當初在烏海之上,策反季懷遠的種種行為,也早已秘密報上了朝廷和陛下的案頭。
這是叛國重罪,朝廷自然要立即宣召宜王殿下入京,而按照規矩,殿下一旦接到這旨意,一秒鐘也不能耽誤。
現在殿下接了旨,卻沒有當眾開啟,太子也就沒有了強硬令他立即回京的機會,但太子對燕綏的行事也心中有數,特地提前命人等候在回五峰山的各處必經之處。只要一處能逮到燕綏,無論他跟隨回京還是抗旨不從,總歸都是太子的勝利。
那內侍想著攔截到宜王殿下,太子許諾的厚賜,忍不住唇角一勾,意味深長地道:“便是殿下沒從這兒走也無妨,終究,他是到不了五峰山的。”
君莫曉也帶著聞近檀在山路上奔馳。
采云采桑已經送出了山。聞近檀不和文臻浪費時間糾結,爽快答應下山,由那個吃了毒藥的嘍啰背著,一路遇上刺客和軍隊就一手指天,果然安然下山,但是走到半路,聞近檀便堅持從那人背上下來,換了采云被背著。
君莫曉一路護送,在接近山下的時候,將那倒霉蛋打昏,命采云采桑藏在山腳下一處隱蔽的暗哨山洞,那里已經被刺客掃蕩過,不會再來看第二次。
采云采桑躲在滿是血跡和尸體的山洞里,等待著危機過去,君莫曉則和聞近檀返回山上。
文臻這倆閨蜜,從來都沒打算去通知燕綏。文臻滿心想著要他避開危險,兩位閨蜜卻認為,男人這時候不用,那要他何用?
宜王殿下平日里懶惰傲嬌,吃小臻的喝小臻的睡覺都恨不得把小臻當抱枕,難得有他出力的機會,憑什么置身事外?
兩人連商量都沒有,也沒對文臻表露這種危險的個人想法,很干脆地折回山上。
“我們去哪里?去幫小臻嗎?”君莫曉拉著聞近檀的手在山間穿行,時不時避過那些從草叢里滾出來的頭顱。
“是。不過不是去飛流峰。”聞近檀呆在文臻身邊日久,也練出了免疫力,面不改色地道,“我們去燧峰后山,從山道走。”
“為什么?”
聞近檀沒有立即回答。
她眼底浮現飛流峰平臺上的小院,小院前的食堂,食堂邊的水磨。
水磨邊的她……和他。
很少有人知道,那些食堂每天早晨的豆漿,需要前一天夜里的水磨長期緩緩碾磨,而她向來多慮少眠,難眠的寂夜里,緩緩推著石磨,看著那鮮嫩的黃豆被輕輕擠壓、破裂、滲出潔白的液體,順著青黑色的石磨溝渠奔流,心間的舊事和寂寥,仿佛也在這樣花影亂搖的春夜里,無聲無息破了。
一開始,她一個人推磨。
后來,亂搖的花影里,有一個人看她推磨。
再后來,那個站在春夜花影里的人,走出來,幫她推磨。
一開始,她警惕他的存在。
后來,她習慣他的存在。
再后來,她會在他推磨的時候,默默遞上汗巾。
那些潔白的液體緩緩流下石磨,時光在那一刻被拉長,山間的月色總是罩著嵐氣,長長的身影刻在被月色洗白的地上。
影子是很奇妙的東西,兩個人隔著一方石磨,影子卻你中有我地糾纏著,有時候山谷的風躡足而上,將他的發吹落她的肩。
那些默默又脈脈的夜。
那些無言的表達和隱藏的拒絕。
她知道他是這山上的軍師,她知道他在十字坡包子店喝了一個月她的豆漿,她覺得他是沖著文臻而來,但是當他求見文臻的理由,卻是那仿佛玩笑般的求娶顧大哥。
那時候她覺得,不過是一個接近的理由,輕飄飄不夠莊重,自然也不夠放在心上。
到后來她依然是顧大哥,他是軍師蕭離風,他人每夜花前月下,她和他在花前月下推磨。
推到后來推出了默契,他停下她便知道他要添豆子,她抬眉他便知道今天的豆漿夠了。
有時候她坐在一邊,看他推磨時微微起了汗,便好笑地想,好歹也是土匪窩里的大土匪,如何這般不濟。
有時候她在發呆,那些汗便漸漸凝成滾圓的一顆,順著光潔的額緩緩地流,流過同樣光潔的頰,秀挺的下巴,再順著那一道英秀的弧線,流過尖銳清晰的喉結……
她總在那時候倉皇地收回目光,而他似乎沒有注意,卻在她一低頭時微微一笑。
她至此便會及時遞帕子過去,他也不客氣,并沒有指尖相觸的旖旎,也沒有目光相對的含羞,彼此都自然從容,從容到她有時會恍惚,覺得這樣的日子從來便有,以后也有,像一對普通夫妻,在紅塵里染滿身煙火氣,無需言語,便知道彼此會這樣相攜著長久地過下去。
然而隨即她便知道這是虛妄。
她是過客,是敵人,是青山那一頭流水里的舟。
那些月下磨前的光陰,不過是脈脈流年里最不可留的一截。
后來她便有點生硬笨拙地打破了那默契的沉默,開始說些無根無萍的話。
他眼底似乎有些失望,但依舊微微笑著,也順著她的話來說,她卻又發現,他天生玲瓏,便是不咸不淡的話題,也能給他說得妙趣橫生,靜夜里那些言語如妙手,同樣能撥動心弦聲聲。
到后來,她又沉默了,換他來說。
他的話題,卻讓她有些訝異。
他說這五峰山的設置,說這共濟盟的由來,說那數十年前輩的熱血和為人手中刀的苦痛,說這山峰何處有水,何處又見山。
那些話當初清淡如風,她卻一直都記得,并隨著他說得越來越多,心中的猜測也越來越多。
她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說這些,卻知道絕不是無聊所致,所以他說的每一個字,她都記得清晰。
直到今夜,黑暗籠罩下的五峰山在靜靜流血,她忽然明白了他的很多話。
不知不覺思緒扯出千里之外,再在君莫曉莫名的目光里,牽絆萬分地飛了回來。
她慢慢地道:“我想,我到今天,終于明白了一個人。”
時間回到黑衣人包圍四圣堂那一刻。
蕭離風在帳幕中張開雙眼,那一刻并沒有立即去拿自己掛在床前的劍。
他飛快地從床下暗屜里摸出一顆黑色的藥丸,卻并沒有立即吃,只拿在手里凝視半晌,眼神微微蕭索。
稍頃,外頭的聲響更明顯了一些,他眼神一厲,毫不猶豫將藥丸吞了。
片刻之后,他臉上泛上一層如血的紅色,一直上涌到眼底,這紅色轉瞬褪去,化為淡淡的青白色,只在眼下,還殘留有一線深紅。
他隨即長身而起,摘下了帳前劍。
摘劍同時,一道黑影長射而入,人未至,刀光已如流星呼嘯而來。
然而另一道更雪亮更燦然也更快的光,先一步迎上了他的刀,戛然碎裂聲里,刀光碎成千萬輪月亮,尖嘯著反撲向那個黑衣人,地上瞬間灑落一蓬蓬血色梅花。
下一瞬蕭離風的身影已經掠過那血花噴濺的黑衣人,一步上長廊,那些黑色的鬼魅般的影子,自檐角屋頂欄桿后翻過來,向這位共濟盟神秘的大當家發動拼死的攻擊。
蕭離風卻比所有人都快,一柄劍在前開路,一柄劍藏于肘后,在前的如電如霹靂,挑落血花無數,藏于肘后的是冷電一抹,悄無聲息收割性命,他行過的長廊人影翻驚搖落,血跡一路逶迤過深褐色的木色。
等到前院的黑衣人發現不對沖了過來,黑木隊也反應過來了,這些共濟盟同樣隱秘的高級護衛隊,默不作聲,獰狠地撲上來截殺刺客,卻聽見蕭離風大喝:“去救人!”
“木甲隊去金壇,木乙去木壇……當家們不用管了,先救壇主,再讓壇主們解救收攏兄弟,能救多少救多少……”蕭離風將一張紙和一個令牌塞給一個沖過來的護衛,“救了人之后再在這里匯合,如果遇見幾位當家就聽當家們的號令,如果當家們都不在……”他閉上眼,“就聽扈三娘的!”
不等那些人震驚質疑,他已經越過長廊,撲入了刺客堆里。
蕭離風雙劍一長一短,長劍堂正光明,大開大合,短劍奇詭幽微,出沒如刺,一路自長廊灑血而行,身邊的黑衣刺客越來越多,遠遠看去白衣的蕭離風如一點蕊心,團團圍困的黑衣人如黑色花瓣,是不是綻開深紅的花絲,那是不斷飛濺的血。
他把幾乎所有刺客都吸引了過去,帶著那人群往外闖,黑木隊甚至跟不上他的速度,不得不放棄了保護大當家的想法,趁著空檔四散下山去救人。
而此時君莫曉正拉著聞近檀去往燧峰后山的方向,她們眼前是一條岔道,分往幾個方向,聞近檀深深往藏銳峰方向看了一眼,卻決然拉著君莫曉走向通往燧峰的那條山道。
但是這條道盤旋于山體,一邊是懸崖,一邊是峭壁,沒有任何可以遮蔽身形的地方,一旦半途遇上人,就會進退兩難。
為此,君莫曉和聞近檀都穿著共濟盟幫眾的衣裳,男裝打扮,一路急行,眼看轉過一個彎就能到燧峰,入山之后可遮掩之處變多,兩人都松了口氣。
但隨即兩人就聽見了對面的腳步聲。
君莫曉探頭一看,看見一隊黑衣人正從燧峰的山階上下來。
此時要退已經來不及,君莫曉和聞近檀也只能硬著頭皮迎上去,伸手指天,示意自己是屠絕的人。
對方的領頭人點點頭,沒有多看一眼便走了過去,君莫曉剛剛松了口氣,擦身而過的人步子忽然一頓,兩女心中一跳,齊齊回頭,便看見前方山下隱約可見一星煙火飄搖直上天際。
兩人還在莫名其妙,并不知道那是屠絕示意他的人已經全部撤走的煙花暗號。那領頭黑衣人已經轉身,忽然爆喝:“拿下!”
他轉身的那一刻,正和他擦肩的聞近檀反應極快,一抬手手指間寒光一閃,毫不猶豫抹上他咽喉!
血光乍爆,那一聲“拿下”因此只來得及說了一半,但是終究聞近檀不會武功,出手雖然及時狠辣,卻不夠快,還是讓他說出了口,其余人聞聲回頭,就看見領頭人喉間血線如絲帶曳起。
刺客們大驚撲來。
聞近檀讓開那領頭人砸下來的尸首,拉著君莫曉便跑。
君莫曉隨即便反應過來,反手拉住她,一撒手撒出一包藥粉,大叫:“看我毒粉!”
眾人紛紛閃避,兩女已經中人群中沖了出去,兩人都沒有選擇看起來更容易的后退,而是堅持沖向燧峰方向。
奔不出幾步,聽著后頭的追殺聲,眼看面前的岔路,君莫曉推聞近檀:“你先躲起來,我去引走他們!”
聞近檀卻道:“你聽后頭追趕聲音似乎在變弱?”
君莫曉回頭,正看見一個黑衣人在狹窄山道上忽然失足滑倒栽入深淵,一個黑衣人無緣無故在格格笑,還有一個人停下來在抓癢,露在外面的肌膚不知何時已經滿是紅疹,追在最前面的那個,毫無預兆,咕咚一聲便倒了下來。
君莫曉呆了呆,忽然道:“文蛋蛋!”
文蛋蛋從一個黑衣人的腦袋頂上蹦出來打了個招呼。
聞近檀一看見它臉色就變了,“蛋蛋,回去!回小臻那里去!”
文蛋蛋骨碌碌滾了開去。
雖然它也覺得回小臻那里比較有必要,但是什么阿貓阿狗都來命令它它就聽,百年蠱王顏面何在?
聞近檀:“蛋蛋你不回去,以后你的酒水、飲料、點心……就讓八哥給你安排吧!”
文蛋蛋五彩琉璃的殼頓時暗了一暗。
文蛋蛋喜歡喝毒酒,吸毒粉,自然這些東西不能給它當零食吃,退而求其次,菜單上便羅列諸如毒蛇膽雞尾酒,蜈蚣腿派,蜘蛛蛋糕,毒螞蟻匹薩之類的黑暗料理,這些惡心玩意兒的原材料自然更惡心可怕,文臻忙碌,不慣它;采云采桑兩個弱質女子對付不了這些,君莫曉雖然不怕這些卻嫌惡心,也不肯用心去做,唯獨聞近檀,不僅能做這些,還能把這些完全能搬上重口味恐怖片的料理做得別具巧思色香味俱全。從某種程度上,文蛋蛋的口腹之欲,都是靠聞近檀支撐的。
食堂大佬發話,文蛋蛋灰溜溜滾下了黑衣人的頭頂,一閃不見。
兩女都松了口氣。
文臻那里更危險,卻把文蛋蛋派來保護她們,兩人心中更急,順著燧峰的入山石階向上攀登,攀登到一半則改道從林間走,聞近檀在前帶路,她明明沒有來過燧峰,路途卻顯得很熟悉,君莫曉雖然有點疑惑,卻也沒有多問,聽話地跟著她走。
之后兩人也遇見過幾批黑衣人,但因為天黑林密,兩人及時發現躲藏,對方也沒有察覺她們的存在,聞近檀仰頭看看天,再看看地勢,覺得離蕭離風當初說過的地方應該已經不遠,不由眼底露出一絲喜色。
正在此時,她忽然聽見身后一聲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