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七十八章 雪柳(十一)

中午時分,蘇夌峨在韓憺的陪同下,提早來到采石坊等候。

采石坊的大門并不像昨日他們去時那樣緊閉,而是大敞著。

蘇夌峨等不到昨日的仆從來找,就迫不及待地想要進去。一個陌生的門房攔住了她。

韓憺在后面緊趕慢趕,好不容易追上了蘇夌峨。他一邊安慰著蘇夌峨,一邊問道:“勞駕,請問這采石坊中的工匠師傅們回來了嗎?”

“是回來了,但昨晚師傅們趕工趕得又累又餓,這會兒都在吃飯休息呢,下午還有沒做完的工等著,耽擱不了的。姑娘和公子看著面生,想必不是這采石坊的人吧,真對不住,但現在是不能讓二位隨意進出的。”

“我們沒有什么事,就是想見一見其中一個師傅,”蘇夌峨忙解釋道,“昨日在這也打過招呼了,勞煩通融。”

韓憺沉思著,不然得話,還是得花些錢。

“哎!姑娘,你怎么這么早就來了?”自采石坊后匆匆出來一人招呼著。

蘇夌峨開心地迎了上去。來人是昨日的那名仆從。

“哎喲,姑娘你來早了!”那仆從搓了搓手,“那呂師傅還沒回來呢,現在是第一波工匠師傅剛下工,吃完飯之后還得再去返工,所以先一步吃飯省點時間。”

“這樣啊,”蘇夌峨有些失落。

但換個角度想,好歹這已經是她這幾天最好運的一次了。至少門房沒有來告訴她什么呂師傅失蹤了之類的消息。

“那就,等吧。”韓憺靠在采石坊門前,輕松地對著蘇夌峨搖了搖手。

“不耽誤韓公子的時間嗎?”蘇夌峨有些擔心,為了一個自己,韓憺已經費了多少時間了,他自己來東京不也有事情嗎。

“現在暫時是個閑人了。”韓憺苦澀地聳肩。

確實,若是昨天沒有放跑那個金人,而是逮到了他,韓憺是打算好好跟他對峙一番的:到底來東京有何目的?這東京之中還有多少他的同伙?他這樣一個金人朝廷的重要人物為何從南方而來?

“四太子。”韓憺喃喃道。

“什么?”蘇夌峨好奇地探頭問。

意識到自己失言了,韓憺忙搖頭道:“沒什么,蘇姑娘站進來些,臨近午時,太陽大。”

蘇夌峨背著手,嘴邊帶著淺笑,往韓憺身邊挨了挨。

兩人一塊站在采石坊的屋檐之下。陽光正好掃至蘇夌峨的腳尖處。

“這冬日的太陽天可不舒服!”那門房高聲找著話聊,“雖是暖和了些,可這天也太干燥!”

他笑瞇瞇地朝韓憺和蘇夌峨探頭道:“不過今日是晴天卻是敢情好!”

韓憺見他熱情,便順著話問:“怎么說?”

“哎!公子可別說笑!”那門房擺了擺手,又朝蘇夌峨挑眉道,“公子今日帶著這位姑娘,怕是就盼著這天再晴些吧!”

這回連蘇夌峨都好奇地抬頭問:“卻是為何?”

“哎!你們二位倒一起來逗我了!”那門房打著哈哈說道,“今日元夕佳節,趕個晴朗天,晚上好出游啊!”

“啊?”蘇夌峨和韓憺同時驚呼出聲,他們又互看了一眼。

這幾天過的倉促,竟忘了元夕節這回事。

蘇夌峨眼神黯淡了些,她想到孤身一人在家苦等的母親。這元夕節,她該如何度過呢。

“瞧這兩位過的!正月的日子都記不清了。”那門房笑得前仰后合。他緩了緩,隨意瞥了一眼街道。

“哎!姑娘!”那門房忙招呼道,“呂師傅來了!”

東大街上,搖搖擺擺走來一隊工匠打扮的人。蘇夌峨幾乎是掃了一眼就找到了呂相策。

“叔父!呂叔父!”蘇夌峨飛奔著上前。

見到這樣一個跑得臉色通紅的姑娘提著裙子匆匆而來,工匠們紛紛哄笑著讓出一條路。

呂相策站在隊伍中后段,黝黑的臉上現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怎么?是觀同兄的女兒夌峨嗎?”呂相策驚訝地抬起手又放下,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

蘇夌峨卻沒功夫敘舊,她一把揪住呂相策的袖子,急迫地問道:“父親呢?父親為何沒有來東京?”

呂相策臉上透出了然神色,他伸手拍了拍蘇夌峨的頭,安慰道:“觀同兄確實沒有來東京。”

蘇夌峨震驚地松手,頭頂的太陽晃得她眼花繚亂。

韓憺趕過來,站在蘇夌峨的身后。

“那,可是,姓朱的說是來東京...”

“夌峨,這件事,說不定你還真得回蘇州好好問一問朱勔,”呂相策低頭道,“因為,載著觀同兄的那艘船確實是如期到了東京,可觀同兄……”他沒有再說下去。

蘇夌峨委屈地紅了眼圈,

怎么到頭來,還是全部都白費了。自己千里迢迢趕到東京,除了被綁架,被下藥,被當作人質之外,一點好事都沒——

她抬起泛紅的眼睛,回頭望了望韓憺。

只有一件好事。

東京的天色暗了下來,可城中的街市卻沒有黯淡。花燈升起在東京每家每戶門前,匯聚成萬點燈火,與頭頂星空相映。十里長街好不熱鬧,人流車流馬流不息。

蘇夌峨與韓憺穿梭于其中,兩人都不講話。

韓憺的心里一半是對蘇夌峨的憐憫,一半也有對那個朱勔的憤怒。

這人竟如此玩弄權術,對天子要求的工匠都敢暗地里動手腳,真是好大膽子。

但韓憺也知道,自己的憤慨和援助終究是有盡頭的。盡頭之外,無數蘇夌峨還在為著這些人的險惡不斷奔波,尋找所謂的“來東京的父親”。

那個逃走的金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堂而皇之的離開,自己卻奈何不了。

種種一切。

不甘心。

韓憺咬牙。

“哎!沒辦法!”

蘇夌峨突如其來地一句開口倒將韓憺嚇了一跳,他忙看向蘇夌峨。

花燈映照下,蘇夌峨的臉上帶著一絲落寞,但注意到韓憺的眼神后,蘇夌峨還是擠出一個笑容。

“沒辦法,明日休息一上午,我便回蘇州去。”

韓憺有些驚訝:“就走嗎?”

“不走又能如何呢,父親不在,母親在家苦等,唯一知道父親行蹤的人,還是那個朱勔。”蘇夌峨的聲音一沉,“不過我不會放棄的,父親我終究是要尋回來的。”

韓憺頗為訝異地看著蘇夌峨。

“韓公子為何那樣看著我,”蘇夌峨笑了笑,“公子要看的話,不若這樣,元夕佳節,公子看我帶這個雪柳如何。”

蘇夌峨隨手拿起路邊攤鋪上的一支雪柳,別于發間。

那攤鋪的老板笑瞇瞇地看看蘇夌峨,又看看韓憺。

韓憺也釋然的笑了笑。

沒想到,蘇夌峨竟比自己成熟了這么多。

韓憺朝攤鋪老板一伸手,便付了錢。蘇夌峨吃驚地想攔,那老板卻一把握住她的手道:“哎呀,姑娘你生的美,這雪柳最配姑娘了!”說完還朝韓憺使了個眼神。

韓憺知道那老板是誤會了,想解釋時,張了張嘴,還是沒有說出口。

也罷,他與蘇夌峨,早已不是誤會便可以隔閡的了。

于是他轉而開玩笑地作勢要牽蘇夌峨的另一只手,嘴里逗著她玩,說道:“是啊,依大伙看哪,蘇姑娘你生的美,雪柳自然般配,還需問我做甚?”

蘇夌峨還在為又讓韓憺破費感到難為情,聽聞他的玩笑話,又好氣又好笑地抬手輕輕拍了一下韓憺的肩頭。

她的手卻沒有從韓憺的肩頭上放下。

“那,公子是要留在東京,不走了嗎?”

“是。”韓憺答道。

他要留在這樣一張破網之中,日日夜夜分不清是補救還是掙扎地守護東京,守護大宋。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握的緊緊的小拳頭。

“那,”蘇夌峨的聲音壓得低低的,“明日便要與公子分別了。”

韓憺笑道:“是,姑娘若有心,韓憺便與姑娘書信來往。”

蘇夌峨的臉微紅,輕聲道:“我與公子書信來往做甚,又不是……”

兩人均不再言語。

首飾攤鋪的老板帶著笑注視面前的兩人,又轉而欣賞著蘇夌峨頭上由自己制作的雪柳。

“做工還真不賴。”老板得意洋洋地想到。

東京燈火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