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梳裹(二)

北石窟寺中,叮叮當當的鑿石聲傳來。

三粲端坐在一座斷頭雕塑身上,腳下是來自地底的各窟回聲。

他腳踩斷頭雕塑的膝蓋,靜聽地底回聲與窟外狂風的合奏。沙子無辜,成了北風狂亂時的武器。臨時支起的窗子被打得節節敗退,咚咚求饒。

三粲伸手卸下束住頭發的布冠,一頭青絲如洛水長流,傾瀉而下。他將布冠隨手丟在一旁,手指探進發根處向外一攏。

幾根長發繞在他的手指間,被扯了出來。

三粲低垂著眼,凝視蜿蜿蜒蜒繞在手指上的長發。

隨后他向身旁一揚手,幾根發絲失了力氣,跌落在地。

大風再次靠近,窗戶轟隆一聲響。隨后歸于沉寂。

叮叮當當的響聲一刻不停。

三粲早些時候也曾爬起來看過那些匠人們修復石像。但在他看來,他們只是在破壞這本就破爛的石像而已。石斧石鑿與石像在干燥的空氣中劇烈地碰撞,火星打不出來,打出來的只有不起眼的灰屑。

三粲一雙明亮的鳳眼銳利得很,他看見了灰屑無力地跌落在地,正如他現在看見自己的發絲跌落在地一般。

窟內大佛慈祥地俯視一窟上下,菩薩豐滿的嘴唇似要張開,力士飽滿的額頭上跳動的是墻邊一束火炬的影子。

俊美的塑像仿佛要將覆在表面的一層石皮撐破,從中間冒出穿過無數傳說經文,身上帶著一身風塵的活生生的佛陀菩薩弟子力士,他們齊念阿彌陀佛,將這北石窟寺的窟頂都拆解,將背靠的山巒都震塌。

三粲知道自己不該抱有任何虛妄的期待,不可能的事情總牽動著他思緒中最活潑旺盛的那一根。

于是他將手一攤,身子輕輕落下,躺倒在斷頭石像的懷中。

他是今日的最后一個無力跌落者。

三粲削薄的肩膀頂著堅硬的石像,他聳起的鼻骨緊貼著石像的左肋。透過一絲縫隙,仍然能看得見窟內林立的群像,它們栩栩如生,豐滿俊美。只可惜堅硬不可親近。

三粲輕輕扇動細長的睫毛,目光來到自己身上。他目光的銳利也攻不破自身體深處的而來的疲勞。

他合上了眼睛。

最后一眼,他看見蓋住自己半邊視野的黑發,腳踝處通透雪白的皮膚,閉眼后,目光又爬上了挺拔高聳的鼻骨,剛好埋進石像懷中的窄額,又順著頭頂的發旋鉆回三粲的身體中。

三粲無疑是不亞于這一室塑像的美男子。

他的呼吸輕柔,一點也不像故鄉時常響起的暴雨聲。

陰冷的濕氣曾布滿他的全身,變為形貌更為可憎的濕疹,帶著威嚴匍匐在地的金蛇,雷雨之夜野狗青綠色的雙眼,還未長毛便被丟入鍋中的幼鳥,向他眼前“呼”的掄過來的粗魯的手臂。

三粲皺眉睜眼。

那手臂就在他的眼前。

三粲順著胳膊上的長毛和疤痕看去。

一張黑洞洞的臉就在他的眼前。

他自恃銳利的眼睛竟望不見眼前這張臉上的五官。

那張臉退后,抬高,移動到墻邊火炬旁,回頭沖三粲笑了笑。

三粲墨黑色的眉毛隨亮白色的眼皮輕輕跳動了一下。

臉不會笑,三粲心想。

眼前的臉逐漸有了五官,火焰贈送給他五官,男人的五官。

“小子,我要些吃的。”

見三粲沒有回應,那男子又粗聲粗氣地低聲笑著吼道:“你是小子嗎?小子,我要些吃的。”

三粲忍著睡在石像懷中的疼痛爬了起來,光腳著地。

他繞過身前的男子,走向角落里,用腳踩著拖出一雙布鞋穿好,才走到門前。

門外轟隆作響,狂風刺骨。而石窟里有兩人溫暖的氣息。只可惜石像冰冷堅硬。

三粲活動了一下肩背,打開門,手有意無意地劃過石壁。白生生的手指在隴東大地北石窟寺的墻面上一閃而過。

背后的男子哼哧呼了一口氣,默默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廊上。北風由狂亂變成悲鳴。三粲抬頭,看著這蒙滿灰塵的夜空。

“小子,有肉嗎?”北風的狂亂嫁接給了身后的男人,他的聲音像野獸一般帶著粗重的呼氣聲。

三粲繼續向前走著,灰塵沙粒從他的小腿處光滑的肌膚上一掠而過。

“小子,你是啞巴嗎?”那男子一個箭步走到三粲身邊,用手扳住他的肩膀問道。

“松開,不是。”三粲厭惡地掙開了他的手。他的聲音穿過呼嘯的北風,傳到身后人的耳朵里。

三粲討厭肢體上親昵的接觸。

遙遠時空中,每當暴雨驟降,家中的霉味濕氣就如同肢體接觸一般叫人反胃。

那男子低吼著笑了出聲,他推搡了一把三粲的肩膀:“快點走,小子,腹中鬧得厲害呢。”

三粲索性跑了起來。

逆著狂風,他精瘦的身子跑得歪歪斜斜。身后男子的腳步聲也提提踏踏,聽著十分吃力的樣子。

三粲瞇著眼睛。

腳下的回廊逐漸被風刮去,露出掩蓋在回廊之下的草皮,雨水已將秋草打濕,綿軟而又泥濘,三粲扭著竹管一般細的腳腕,逃脫家人的追捕,他繞過人煙,越過草場,一直跑到這肅殺干燥的隴東大地上來,跑進這石像布滿天上地下的北石窟寺里來,如今又跑在這漆黑一片的回廊之上。

三粲腳下一空,無力地跌落。

身后那支粗魯的手臂環住他的腰身,將他扛放在肩,三粲俊美的臉龐隨那男子的大步流星而四面顛簸。

三粲被扛回了窟內,扔在冰冷的地上,那男子不見了,黑洞洞的臉重新長了出來,它貼在三粲的耳邊,呼哧著比北風還要冰冷的寒氣。

三粲堪堪蔽體的衣物被撕扯開來,他掙扎,但四肢終究無力地跌落。

他的耳朵貼著地面,聽見了大佛菩薩弟子力士的腳步聲,他虔誠地弓起身子,可大佛菩薩弟子力士回到了雕塑之中,披起石頭的表皮,選擇做北石窟寺最流暢健美的雕塑。

于是三粲弓起的身子無力地跌落,任由那黑洞洞的臉在他白玉般的身體上肆虐。

結束時大風迫近,窗戶轟然一聲響,歸為平靜。

臨近的石窟中,叮叮當當的修鑿聲從未停止。

那黑洞洞的臉升起,移到火炬旁,臉上的五官如水中露頭的游魚,咕嚕一聲響便浮了出來,嘴巴一開一合,說道:

“我叫王何煙,小子,你可以再來找我,我不餓了。”

三粲吞咽一下口水,其中摻著北石窟寺背面小屋中儲水大缸的怪味。

王何煙將身上的里衣脫下,扔在三粲裸露的胸膛之上。開門又關門,三粲的小腿一陣涼風。

他直起身子,踩著王何煙的里衣走到那座斷頭雕塑旁,光著身子爬了進去。無數根長發垂墜,匯成一眼厚重的黑泉,積在他的腹部,替他遮著羞。

三粲緊緊依偎著它們,透過縫隙看對面的佛像。

火炬呼的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