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德八剌與拜住并肩站在上都的城樓之上,遙望草原。
“拜住,你說,朕的決意正確嗎?”
拜住清楚,皇帝的心在動搖。
“皇帝來上都這么久,不是早就清楚了上都貴族心中所想嗎。既然如此,臣認為皇帝的決策沒有錯。”
“一條人命,不知道能為朕換來什么。”
碩德八剌年輕的臉高仰。曠遠的天空能讓帝王眩目。
“一個被草原上的諸位排斥的大元皇帝,卻想要將大元朝長久。后世史家載錄時,會怎樣評價我呢?”碩德八剌將手枕在腦后四顧著詢問。
“皇帝在意嗎?”拜住微笑著問。
碩德八剌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皇帝又不是真的萬歲,那時我早就死了,還有什么在不在意?”他轉身攬著拜住的肩膀往回走,“如今你我不過二十上下,就在這里擔心后世名聲,被別人瞧見了可是要被笑話的。走吧,丞相,和我回去處理一下那群嗷嗷叫的老頭子。”
草原被兩人留在了背后。
至治二年十二月,碩德八剌下令處死鐵木迭兒的兒子,原宣徽院使八思吉思。
朝野震動。
速哥八剌不安地在宮中踱步,小宮女慌慌張張地撲進來,將書信呈給了她。
“是鐵失的書信嗎?”速哥八剌急忙哆嗦著拆封。小宮女一臉難受地低頭,等速哥八剌拆開后才說:“娘娘給鐵失大人發去那么多封書信,他竟一封都沒有回,娘娘,您說,鐵失大人不會是...”
小宮女話中多有冒失之處,但所說的正好戳中了速哥八剌的心事,故她并沒有追究。她將手上例行報平安的書信撇在一旁,吩咐宮女研墨,她一定要與哥哥建立起聯系,幫助碩德八剌穩住這個本就心神不寧的大舅子。
速哥八剌了解自己的哥哥。他之所以選擇與八思吉思和鎖南為伍,到頭來只是為了保他自己的萬全。但皇帝一道御令下來,要走了八思吉思的性命,那位過于看中自己的哥哥此時不曉得會慌成什么樣,又不知會為了保命做出什么糊涂事。
速哥八剌以最快的速度寫好了信,叫人封起來快馬遞送至上都。小宮女去了不多時,又捧著另一封書信急匆匆地趕了回來。
速哥八剌起身:“怎么,這回是鐵失大人的嗎...”
小宮女隱晦地搖了搖頭,伏在速哥八剌身旁低聲說:“是丞相大人的信。”
拜住寫來的?
速哥八剌遣散了宮中的侍婢,又等小宮女自覺地站遠了些后,才拆開信封,快速掃視信紙。
她的臉色變得很快,緊張憂愁苦笑均是一掃而過。讀完后,她將信紙迅速地攥成一團,扔到燭臺上燒掉了。
速哥八剌的腦中在不停地思考。
拜住在這封簡短的信中將上都的大致狀況都告訴了她。
減歲賜的事情已經敲定,果不其然,它激起了蒙古諸王貴族的大不滿。以按梯不花、曲呂不花為首的諸王搬出八思吉思和鎖南的事情以做理論,皇帝氣得不行。又得江南地方來報,災后恢復工作完成的不錯,助役法頗有成效。故皇帝決心將之前撂在一旁的朝臣整治工作重新撿起來。首要的便是將鐵木迭兒余黨斬草除根,處死八思吉思只是第一步。
速哥八剌理解皇帝的行事果斷。躊躇滿志的年輕人被壓抑了那么久,權力回歸到手中的那一刻必然會爆發出來。
只是這一年皇帝已經做了許多令朝野震驚的大事,如今又臨近元旦,從上到下都盼著好好修整,來年有個好的開頭。皇帝這個“殺”字一出,恐怕對于許多人來說,明年的盼頭似乎又少了些。
比如自己的哥哥鐵失。
一下午宮女來來回回,就是沒有一封鐵失的書信。速哥八剌精疲力盡地歪在椅子上,抬頭注視著宮殿頂部的浮雕。
但愿,自己那不成器的哥哥能夠清醒一些。
速哥八剌苦苦等待的家書,此時正攤在鐵失的案前。
“大人,鎮定些!”斡羅思在一旁勸阻著情緒失控的鐵失,但實際上他自己心中也忐忑的不得了。
他在猶豫要不要將那件事說出口。
“八思吉思被削官位也就罷了,皇帝竟然還不放過,將他處死了!”鐵失抱著沉重的腦袋,嘴中喃喃道,“我與義父的關系,皇帝再清楚不過了,現在八思吉思已經遭難,遲早輪到我的,”他起身,胡亂走了兩遭,茫然地來到斡羅思面前,問道,“你有什么法子沒?”
“而今之計,只能抱緊蒙古這頭不松手,皇帝剛處死八思吉思大人,想必一時間不會有什么大動作……”
“不會有什么大動作?”鐵失情緒激動地沖斡羅思吼道,“他才剛剛讓諸王的歲賜打水漂時,也說不會有什么大動作,可這不!他就處死了八思吉思!”
府邸內一時安靜下來。
鐵失恐慌地抬頭望了望屋外,確認沒人后才搖頭說:“不成!這樣不成!照這樣下去,我的日子也沒剩幾天了,得想辦法...”
斡羅思站起來,不安地望著驚慌失措的鐵失。
其實,斡羅思很想告訴鐵失,如今他怎么著急驚慌也沒有用。皇帝就是皇帝,掌著生殺大權。縱使鐵失想破腦袋,招數用盡,只要皇帝還坐在皇位上,堅持著他的親漢方向和殲滅鐵木迭兒殘黨的計劃,那鐵失就沒有必要再如此煞費苦心地改變未來了。因為他的罪是逃不掉的。
斡羅思年輕,自認為比侍奉的這位鐵失大人的腦袋要靈光一些。
為了自己的將來,也順便為了這個最落魄的皇帝大舅子,他終于下定決心,走上前去,用手搭在鐵失的肩膀上,沖他耳語一陣。
鐵失的眼睛陡然睜大,抬起手就是一巴掌。
斡羅思重重地摔倒在地,“咕咚”一聲。
他捂著紅腫的臉頰,又沖著鐵失說了幾句。
鐵失怔怔地站在原地,手心發燙。
斡羅思是什么時候起了這種念頭?
“大人,從您打算寫信給晉王開始,您的心里就已經有了這種想法,只不過您一直不愿意承認罷了。”斡羅思從地上爬起來,正視鐵失。
鐵失搖頭,斡羅思點頭。
鐵失驚慌地抱住了腦袋,他突然想到了速哥八剌。
“我是皇帝的大舅子,我的妹妹還在宮里,她是皇后。”
“有什么用呢,大人?”斡羅思一字一句地問。
鐵失又沉默了,難道,真的要做出那大逆不道的事情,才能保住自己的命嗎?
“那,”鐵失回頭,看著案上還未動筆的家書,小聲問,“給皇后的家書,還要提及如今的窘境嗎?”
“全憑大人裁決。”
鐵失知道,自己已經被逼至活了這么久一直盡力避免的命運關口。他不擅長做出這種抉擇,但再不狠下心來,自己的命盡之時就在眼前了。
而且,這已經不是自己嚇自己的問題。
八思吉思死了。
鐵失長嘆一口氣,他的頭沉重地下垂,腳步漂浮,還沒走到案前就一個趔趄崴到一旁。斡羅思趕上來,扶著他回到座位上。
鐵失最后掙扎著瞥了一眼斡羅思,卻發現這個年輕人的表情異常的平靜。
“大人,實不相瞞,斡羅思在上都待了這么久,自然了解的比大人要多,能夠大膽地跟大人討論這個事,也并非是一時激動。”
鐵失聽出了他話里有話,急忙問道:“你什么意思?說清楚!”
“大人,家書。”斡羅思用手指點一點信紙。
鐵失一橫心,在紙上揮毫幾筆,將信紙拂去一邊,啞著嗓子問:“你都了解了什么?”
“其實……”
鐵失和斡羅思站起身來,用手支撐著桌子,也支撐著他們不斷發抖的身體。
信紙靜靜地躺在一邊。
“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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