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二百四十九章 赤虎(八)

固安公主手執佛珠,回頭對前來稟報的宮女說:“母親在院中坐著呢,這幾日她都醒得早,這個點了去她的寢殿找,肯定是找不到的。”

宮女將臉俯在皮包骨頭的手旁,恭順地說:

“公主說的是。”

固安公主回頭繼續她每日晨間的誦經,忽略了宮女帶些奉承意味的話。她僅有八歲,但已經從幾年前跟隨汪氏禮佛直到現在,性子不似同齡小孩一般活潑,而是沉靜穩重。她與這座廢后宮天然協調,仿佛是從這里出生的一般。

只有這位挪著步子不斷后退的宮女才曉得,原來的固安公主是位多么活潑愛笑的小姑娘。

她離開固安公主所在的誦經室以后,便飛快地邁著步子走向廢后宮的院子。廢后汪氏正坐在那里,天邊的云停在她隨意挽起的發髻尾端。

“娘娘,宮中今日有大事發生。”

“說來聽聽。”汪氏把手搭在大腿離膝蓋不遠處,用她酷似男人般低沉的聲音說道。

“據過路太監所說,早朝時大臣們發現,那太上皇坐在皇位上宣布復位,而我們的皇帝...”

“我們的皇帝如何?”汪氏面不改色。

“說是不行了。”

“說是?”

宮女抬頭。花費了好一番力氣。

她的下巴尖像被人捏住一般沉重地抬不起來。

“娘娘如果想知道,奴婢去為娘娘探一探究竟?”

“被人瞧見了你我都會送命。”

汪氏終于是笑了。為宮女磨練了這么多年卻依舊天真而發笑。也為自己看似洞悉了深意實則什么都做不了而發笑。

自從景泰三年因極力反對立朱見濟為太子而觸怒皇帝因此被廢以來,汪氏在廢后宮中待了五年有余。這五年來宮中風波不斷,皇帝的幼子朱見濟在第二年不幸夭折后,汪氏也曾在夜里為他垂淚;南宮中傳出產子的喜訊后,汪氏也曾在心中為周氏高興。但隨著時間流逝,汪氏的感情波動也變得越來越罕見。比起關心廢后宮外發生了什么,她更愿意與自己的女兒固安公主一塊坐在誦經室里默念楞伽經:“大慧。如眼識。一切諸根微塵毛孔俱生。隨次境界生。亦復如是。譬如明鏡。現眾色像...”

在宮女告訴她皇帝病倒之前,汪氏以為自己的目光不會再向宮外投去。

得知皇帝病倒的消息以后,汪氏曾派遣宮女去向杭皇后遞信。

后宮中的爭斗幾乎不曾發生在這一前一后兩位皇后身上,隨著一位進了廢后宮后,爭斗發生的可能便更加渺茫。汪氏性格強硬,偏就對杭皇后這樣安分的女子狠不下心較真。在她還是皇后時,管理后宮的手段相當強硬,對有惑亂皇帝傾向的嬪妃更是絕不手軟,唯獨對還是貴妃的杭氏照顧有加。有剛入宮的丫頭不曉事,還以為兩位娘娘沾親帶故,原是一家人。兩人間最大的一次裂隙就發生在皇帝欲將太子之位送給杭貴妃的兒子朱見濟時。但汪氏被打入廢后宮,裂隙沒有了能夠繼續擴大的機會。

遞出的信件很快便有了回音。那位名叫敬旻的內臣跟隨宮女來到廢后宮,親自轉達了杭皇后的口信:“皇后娘娘說了,天子的病狀與已故的懷獻太子朱見濟的相似,十分棘手,太醫院正在想法子醫治,有勞掛心了。”

那時汪氏其實想問自己能否從廢后宮里出去見一見皇帝,卻最終沒有問出口。固安公主誦經的身影從不遠處斜開著的門內露出,汪氏見了便沉下心,與敬旻道謝作別。

“娘娘。”敬旻突然稱呼汪氏娘娘,讓本來轉身要走的她停下了腳步。

“怎么?”

“皇帝病重,國家岌岌可危,皇后娘娘日日憂心,有時陷入困苦境地抽不了身。若是娘娘此時在皇帝身邊,會如何勸諫呢?”

汪氏扯著嘴角凄涼一笑:“我怎么成了娘娘...不過若是我說的話,便會勸他先復了沂王的太子之位,以絕朝臣恐慌猜忌之心,為皇座留一條后路,再慢慢醫治皇帝的病。”

敬旻看著昔日的舊主仍舊保持著對皇室的忠誠與責任心,在心里已是感激涕零。

“可皇帝不肯張口,這又該如何是好呢?總不能叫群臣給一個重病之人施壓,不顧龍體吧。”

“不能給皇帝施壓,便給群臣和南宮施壓。”汪氏在門前說出了她的心聲,“皇帝不能救他們,便讓他們自救吧。”

敬旻為汪氏的鎮定自若而驚訝。要知道,汪氏一席話所隱含著的大有要讓南宮聯合朝堂發動政變之意。

敬旻幾乎是畏懼地退后一步,隨后繼續問道:“若是自救成功,娘娘認為病榻上的天子又會如何呢?”

汪氏不說話,轉頭吩咐宮女:“正月了,準備筆墨,我給南宮寫封書信去吧。”

支開了宮女后,汪氏才對敬旻說:“病榻上的天子比我們還要知道得多,那個時候若是真的來臨了,想必他也早就想好了對策...在一位廢后的宮里待了這么久,想必對于你來說也不算什么好事情吧,快些回去向皇后復命去吧。”

敬旻看著自己最初跟隨的娘娘清瘦的臉龐,心頭的悲傷涌到了鼻尖。他低了低頭,便緩緩地動身了。安靜的廢后宮與汪氏一道留在敬旻的記憶深處,直到他年近花甲,眼瞎耳聾,也仍然清楚地記得那天與汪氏的對話和那座深宮。

但汪氏卻覺得沒有什么可藏入記憶深處的。她知道因為自己現在的身份,在今后的日子還會有數不勝數的麻煩找上門來。她不斷地告誡自己,一切事情泰然處之,一刻不停地誦經為保持清心寡欲,卻在宮女告訴自己皇帝已經不行了時差點將心里的氣惱悲傷一并脫口而出。

五年前還心急氣盛,曾拼命想證明自己一切都是為了皇帝,如今守著廢后宮殿,又盡力證明自己完全不在意皇帝。汪氏覺得自己還沒有女兒固安公主過得明白。

所以她最終換了一種情緒宣泄的方式。

她無奈地笑了笑。

“娘娘,還需要奴婢出宮看看嗎?”宮女攪緊了手,低聲詢問。

“不是說了,你要是去隨意探查皇帝的情況,被抓到了就是死路一條。”

“可——”

“沒什么可的,”汪氏起身對宮女說,“等吧,等待是最穩妥的辦法。”

“是。”

幾日后,年號景泰的皇帝結束了他的人生,汪氏也結束了她在廢后宮中的日子,她被降為郕王妃,攜著同樣被降為郡主的固安一塊回了郕王府。

敬旻被派過來幫助汪氏搬東西,可他發現廢后宮中一片蕭條,根本沒有值得花費太多人手的東西可搬。于是他在宮女的帶領下來到汪氏面前,與她行禮作別。

“王妃回到郕王府以后可以好好調養身體,這幾年待在這里受苦了。”敬旻真誠地說。

可汪氏沒有表露出任何高興的樣子。

她與固安郡主站在一塊,母子兩個塵封了許久,被今日匯入的大批宮女太監掃凈了身上的灰塵,反倒顯得有些不自在。

敬旻想與嬌小的固安郡主說說話,可她的小臉緊繃,面對前來幫忙的人群如臨大敵。敬旻的笑容僵持在臉上,最終只是扶著郡主的肩膀吩咐宮女們將她送上馬車。

“太子怎么樣?還與小時候一樣靦腆嗎?”

汪氏突然發問。

“變了很多呢...”敬旻回憶著當今皇帝復位后曾在宮苑中見過的太子。他注意到汪氏正認真地等待自己的下文,便微微閉眼說:

“殿下的個子長了很多,一竄高就跟著瘦下來了,奴婢見著殿下時,殿下身著華服,額前佩戴赤虎,看樣子正要去參加正月的宴會呢...”

時逢天順元年,汪氏登上了回家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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