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世璠的登基儀式不算隆重,畢竟今時不同往昔,擁護他的人僅能支持他舉辦這樣小的儀式。
按照慣例讀完了詔書以后,身旁的內侍便開始忙著斟酒。
吳世璠清閑無事,又回想起自己看到爺爺被棉包裹的遺體時慟哭的場面。
也許是他對爺爺的面容印象太過模糊,竟連最后一面也沒有見到的遺憾讓他傷感;又或是他單純地覺得爺爺這樣一位豪強被這樣偷運回來太窩囊了才羞愧泣涕;亦或許他想起了幼年的自己與爺爺的遺體都有相同的避人耳目的經歷因此難過。總之吳世璠哭得很傷心。真心實意的。
奇怪的是,哭得暈頭轉向的時候,吳世璠反而保持高度清醒。他能辨認出哪些人是跟隨他的哭聲裝模作樣,哪些人是真的在為爺爺哭泣。
郭葉在的話就不一樣,她兩者兼有。
吳世璠一邊喝酒,一邊用眼神掃視階下眾人。扎眼的郭壯圖身著盛裝出席。吳世璠記得自己去問候即將從云南出發的郭壯圖時,他帶的行禮并不多。如果從那時起他就想好了要在登基大典這一天穿什么出席,那么吳世璠覺得將朝廷大權分給他未免太過危險。
雖然他喜歡甚至溺愛郭葉,可他不想當郭壯圖的棋子。一個來貴陽府優先考慮登基大典的人,不由得吳世璠不提防。可能從很早以前,他就開始提防郭壯圖了,如果要問具體的時間,大概是從郭壯圖將女兒郭葉嫁給他的那一天起。只是與傳統的家族政治聯姻不大相同的是,吳世璠和郭葉都將真心托付給了對方,早成了心意相通的連理枝。他相信郭葉,才容忍郭壯圖到現在。
可又是因為這樣一件細節,讓他對郭壯圖的耐心消耗殆盡。
吳世璠覺得自己應該可以熟練地使用盡在咫尺的權力,到那時他要計劃將郭壯圖一點一點打壓下去,做的盡量干凈漂亮,不留太明顯的把柄給他。等郭壯圖完全消失在他的視線范圍以后,吳世璠再和郭葉繼續之后的生活。
他懷揣這樣的理想,接受了天子冠。對吳世璠來說,它一點也不沉。吳世璠小時候從京城混進云南時,被壓在運送木料的馬車里,他頭頂堅硬而沉重的木板,度過了不知道多少個日夜。
到現在,吳世璠才想起來,自己在潛入云南的路上并沒有游山玩水。一路的風景從來都不屬于他,而是屬于那個殺掉他父親的清人皇帝。
接受百官朝拜時吳世璠仔細玩味了一下百官朝拜這個有點問題的說法。
階下跪拜的除了盛裝出席的郭壯圖外,還有穿著素凈的衛樸。衛樸一貫如此,見了先皇遺體更甚,這是在吳世璠意料之內的事情。他還看見了方光琛,這位堅定的郭壯圖派今天并沒有隨郭壯圖一塊盛裝,而是穿得與吳世璠那日去見爺爺遺體時類似。吳世璠欣慰的想,難得他還有良心。畢竟與爺爺是為忘形之交。姑父胡國柱在最邊上,自從那日在城郊抹過眼淚趕回衡州以后,姑父就變了。他不像以前那樣對誰都熱情隨和,而是變得有些冷冰冰的。他
和自己的叔叔吳應期正好相反。吳應期年輕時桀驁不馴,不喜搭理人,上了年紀這毛病好轉許多。吳世璠看見他時,他正站在方光琛身前,他也身穿華服。
這是可以理解的,他晉封楚王,高興得很。吳世璠不勉強他做哀思狀。
由方光琛呈賀辭。吳世璠借用眼神向眾卿打招呼時找了一圈卜峰,最后發現他正在大堂最邊上看門。吳世璠本意是讓他戎裝跟隨自己昭示威武,可卜峰拒絕了。他說保護皇帝的安全是自己的責任。吳世璠就說要給他封個高品的將軍來堵他的嘴。
果然卜峰不說話了。他在今天登基大典開始之前才出現,穿著普通軍士的衣服,僅和內侍打個招呼就去看門了。吳世璠很少生卜峰的氣,今天這種大日子更要控制自己。
吳世璠對從小一塊長大的卜峰和郭葉縱容到了極點。以至于一個常在人前直呼他的名字,一個做事常不得他指示。卜峰看門本是對吳世璠安全的負責,可是在別有用心的人眼里,這就算是對吳世璠無聲的反抗和羞辱。吳世璠知道這件事會在之后埋下禍根,但他卻聽任事情發展。
畢竟他是皇帝了。皇帝的縱容有時是壞事,有時卻是激勵。比如說吳世璠就明白,卜峰一輩子也不可能做什么貪官和謀逆者。
一坐上天子寶座,難免要擔心腳下有沒有謀逆的可能。那位清人皇帝的感受,吳世璠現在已經明白了幾分,等到再坐幾日,便能明白個三五成。如果吳世璠有命活到清人皇帝的年紀,他大概可以猜得出父親的真正死因。
吳世璠伸了個懶腰。內侍看他有點累了。忙給他捏肩捶腿。方光琛的賀辭還沒有念完。還在報吳世璠的功績。吳世璠看了一眼自己長開的雙手,繼續聆聽。
方光琛的聲音悅耳,有點像歌妓名伶停止唱歌后所發出的清晰的話語。吳世璠不禁拿他與衛晟做了個對比,衛晟雖然美貌,可聲音在女子里已算得上是低沉雄健,聽上去像是個頗有決斷力的男人。吳世璠從不久前猜測,自己與衛晟之間的生疏大概就是來自他對衛晟聲音的不信任。可能嗎?當然可能。吳世璠知道自己的非凡命運,自然有資格這么做:因為畏懼衛晟的聲音,所以不去與她親近。
他也可以做出這樣的選擇:選擇郭葉,而非衛晟。
方才誰在吳世璠耳邊風過似的問了一句:“你選誰?”
吳世璠險些將答案脫口而出。
他瞥了一眼數日不出宮闈的衛晟。她的手背雪白。吳世璠無法想象這雙手因憤怒而攥緊的模樣。
幾天前衡州軍馬來到貴陽府時發生的爭執還是傳到了吳世璠的耳朵里。是郭葉主動告訴他的。她把自己的所作所為,尤專的所作所為以及得知懷孕的事和盤托出,讓吳世璠意外得很。
“你怎么肯說出來了呢?”吳世璠為了緩解氣氛,故意詢問郭葉,“是你做的不對。”
郭葉低頭:“衛晟告訴我懷孕了,都不怕我告訴父親...”
吳世璠覺得一定是衛晟逼迫的無法了才告訴的。
“所以我也來告訴殿下,這樣就算兩不虧欠了。”
郭葉總能將吳世璠逗笑。他樂得摸摸郭葉的頭頂,問:“紅絲毬呢?”
“你要喜歡我就戴上。”郭葉來了勁頭,“就連過幾天的登基大典上我也戴著,那時如果有人有異議,我就說是天子希望我戴的。”
吳世璠找到了郭葉。她正站在后宮之首的位置上,旁邊是已經有些顯懷的衛晟。她太瘦了。
吳世璠近來還沒有時間去看她,等登基大典結束后,和她一塊走一段路吧。
方光琛的賀辭不知在何時結束了,現在所進行的事情連吳世璠也不明白。他只聽見一個人在他耳邊不住地問:“是哪位娘娘的呢?”
“什么?”
內侍有些尷尬地重復:
“依照陛下之意,皇后之位應該是哪位娘娘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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