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二百五十章 青旛(十)

阿吉格欣喜地來到正堂前。

立春宴已經宴盡,監視兩夫妻的賓客們紛紛散去。府中在杯盤狼藉之后只剩下安靜的打掃聲。

阿吉格起初還很疲憊,想要立刻回屋休息一下,可是看見府中上下都在積極地收拾殘羹,她也不大好意思一個人先回屋歇息。在那個壞心眼的小婢子的催促下,阿吉格不情不愿地在院里坐到了月上樹梢頭。更新最快奇奇小說

她是皇室宗女,旗人的血統純正,立春這種節日對于她來說,本該是一展身手載歌載舞的重要時節。但為了演好那場戲,阿吉格無奈之下只好冷著一張臉保持著不理不睬的態度直到賓客全部散盡。席間由太后欽點的宗室子女跳了幾支舞。阿吉格雖然神態怏怏,但還是分心去關注了一下他們的舞姿。

“這跳的是什么?”

阿吉格問。

那小婢子看得正開心,聽到阿吉格的問話只是隨口回了一句:“莽式舞蹈。”

“什么?”

瑪克沁是滿人的叫法,漢人了解以后,便稱其為莽式。

“就是公主在皇宮中常看別人跳的瑪克沁。”小婢子揉著手腕,頗有向阿吉格訴苦的意味。

阿吉格只裝作沒有看見,繼續說:“公主可從未見過什么瑪克沁,你在說什么呢?”

“嗯?”小婢子真的驚訝了,“公主你別說笑了,你怎么可能沒有看過瑪克沁?元夕元旦,正月年末,宮中不是到處都在跳瑪克沁的舞嗎?”

阿吉格不知道說什么,只好冷笑一聲:“我不跟你賣關子,你原來是太后身邊的人,平常見過的歌舞升平肯定見得不少吧?雖然叫我公主,實際上你比我過的生活還要優渥許多吧?不是這個特殊的任務,你還能在宮中快活幾十年呢。”

這是阿吉格第一次和小妮子說這么多的話。她看見婢子并沒有露出往常那種帶些鄙夷的不屑神色,而是認認真真地聽著。

“如果不出意外,我待在這地方的時間肯定比你要長久,”阿吉格學著這小婢子的樣子揉著手腕。她第一次看見這個壞心眼的小妮子不好意思低下頭的模樣,“在你心滿意足離開以后,我仍舊要陪著那位大人繼續生活下去。如果皇兄開恩,讓大人離京,回到老王爺身邊去,那么我還配得上這句公主之稱。”更新最快奇奇小說

但福臨哥哥的恩典何時才能到來呢?阿吉格從來沒有寄希望在這件事情上。對于坐在龍位上的天子來說,她只不過是個不親近的妹妹而已。就連福臨哥哥這個說法,阿吉格都不清楚適不適合由自己之口說出。

“公主希望天子降恩,放你和大人南行嗎?”婢子放下手,認真地問。

阿吉格抿了抿嘴,關于這件事,她早就看開了。就算他回不去老王爺身邊,永遠待在這個幽閉的府邸之中,她也不會有離開他的念頭。

“對。”但阿吉格還是說出了自己心里的話。

“可京城不是公主的家嗎?”

阿吉格不說話。

她一天之中沉默的時間很少,基本上都在為府里的事忙得連軸亂轉。沉默的時候也都是在休息,想心事的次數也不多。但婢子一番話勾起了她對于家和對于遙遠的南方所珍藏的心里話。

小婢子從那以后就沒有再去找過阿吉格的麻煩,收拾爛攤子時也老老實實的。阿吉格明白自己的話多少說動了她,不禁在心中感慨她還有些良心。

接近傍晚十分,阿吉格被他喊著去了書房。到了之后,阿吉格才驚訝地發現,他竟然喝酒了。

演戲的時候打翻的瓷瓶仍舊碎在地上,沒有人去管。阿吉格踩著一些細小的碎屑,咯噔咯噔地走到他面前。他仍舊穿著平日里常穿的素凈衣服,一身清朗。但阿吉格靠近以后,就能聞到他渾身上下散發出的酒味。

不同于人們口中常說的酒香味,喝過酒的他有點臭臭的。阿吉格偷偷想到。

即便是他這樣平常酒欲不高的人,仍舊不能控制自己喝酒的量是多是少。阿吉格和他說了幾句話,才發現他口齒間多有含糊,說話的邏輯也不大對,不過短短數句,答非所問的就有大半。阿吉格干脆拖過一條椅子來,趴在椅子背上默默地注視著他。

他有些發青的太陽穴上,筋脈正無聲無息地棲息。他每含糊一句,太陽穴旁就會跳動一下,看得阿吉格的眼角也一跳一跳的。

“收拾得怎么樣了?”他低聲哼哼一句。

“都好,只是白日里來的賓客太多,現在這樣收拾,累著下人們了。”阿吉格盡量輕柔地回答。

“是嗎?叫他們適量做些就可以了。有打理不完的,明日一早再忙也不遲。”

阿吉格認認真真地聽完了他的吩咐,將“一家之主”這個詞搭在他的身上比量。他安靜、優柔、好說話,從少年起就飽受煎熬地生活。磨礪許久后,他又迎來了自己這樣一個即使包袱又是束縛的妻子。做這偌大一個府邸的主人對于他來說,大概是一件力不從心的事情。是故他才那么隨意,從不管府里的事務。

阿吉格發覺自己正在體諒他。不是憐憫,不是小瞧,而是體諒。要讓她這個年紀的女子去真心體諒自己的丈夫,其困難程度不會低于徒手攀登。

“你,也辛苦了。”他醉醺醺的,將脖子輕輕往椅背上一靠,和阿吉格頭對著頭說起悄悄話,“你瞧你,臉蛋還是剛進府時的輪廓,卻已經可以這樣熟稔地安排府中事務了,這叫我如何不慚愧呢?”

阿吉格望著他因為醉酒而濕漉漉的眼睛,哽咽著說不出什么話。

她不喜歡叫苦,從來沒有在遞進宮里的書信上大吐苦水,或是指望遙遙路途另一側的福臨哥哥多關照自己。但她渴望有一個人能夠對她說一句辛苦了。

“我進府時才十一歲,”阿吉格的心跳動得很厲害,“但如今我就要十六歲了,這怎么能一樣呢?”

他突然而來的注視讓阿吉格不好意思地別過頭去。

“是不一樣了,模樣都成了大人,也知道替我說兩句話了。”

阿吉格笑到:“說得好像我之前沒有幫過你說話似的!”

夫妻兩個玩笑了一陣,又各自沉默了。

他首先發話,打破了僵局。阿吉格聽見他讓自己在晚上再來一趟正堂,說是有禮物給自己。于是阿吉格欣喜地來到正堂,等待著他的禮物。

可是阿吉格直到朦朧睡去前,都沒有等到他的出現。等到她重新醒來時,他已經留下一封信,離開了府邸。

阿吉格仔仔細細地讀了一遍信,無奈地坐回到椅子上。她之前的欣喜逐漸散盡了。

在信中他簡單地提及了出行的目的。阿吉格這才知曉原來他是去和天子求一個南行的機會。

她沒想到像他這樣內斂的人竟然會做這樣的事。如果在剛才她沒有睡著,是不是可以問出他大膽行事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