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不知春(六十二)

蘇凔緊趕慢趕,總算是趕上了這把火,他自壑園回去,咬牙切切間且恨且狠,暗自道是以后無論如何再不得奉魏塱為君,需得事事以薛凌為先才是。

然這些事與多年所學君臣綱常相去甚遠,若真有那日,難不成自己要做個弒君亂臣?一夜心思亂入無頭蕁麻,怎么也歇不下。

煎熬至燭火將盡,才忽地醒神過來,君君臣臣都是日后事,今日倒忘了最重要的一樁。見著了齊世言,怎么就沒問問清霏如何了啊。

現兒個齊世言已死,問也無處問去,宋滄翻身坐起大力扯了發梢,恨不能將一頭煩惱絲盡數扯下來。這廂方悔,又記起齊秉文還在,當初齊家老小既是一起回了祖籍處,齊秉文也該知道清霏下落才是。

他緊走幾步,推了窗,唯恐長夜將近,齊秉文已離了去。還好外頭黑漆漆的看著還是深夜,只無星無月推不出時辰。迎面寒風驟來,像是里頭夾雜了冰粒子。幾個時辰功夫,不知怎地冷成了這般模樣。

饒是他居處冷慣了,此刻亦忍不住打了個寒蟬,沒等站穩,隨即撈了件外袍,急急往外至大門處,奪了守門小廝的燈火來往齊秉文處趕。

這一路跌跌撞撞,遇了四五回巡邏的御林衛,好在認識蘇凔的人不多,聽說的的卻多,倒不是去年高中的狀元爺還如何聲名在外,而是京中誰不知道,宋滄宋大人,是李敬思的舊交呢。

聽聞是齊世言的身后事處理漏了,倒也無人為難他,今兒個祭禮上的事,該聽到的人,早就聽到了。

便是有三兩懷疑蘇凔身份的人,也讓領頭的拉了回去,哪家兇徒半夜三更拎著個燈籠在大道上跑的上氣不接下氣,這要是抓對了,就那么回事,要是抓錯了,可要了命去。

蘇凔到時,柴架子上已看不出人形。老僧席地坐在一旁將個寒酸木魚敲的哆哆嗦嗦,不知是心酸還是冷的。

齊秉文已鋪了一疊黃紙,上頭擱著個墨色雙耳罐,大抵是打算拿來盛齊世言骨灰,見蘇凔一臉狼狽,奇道:“蘇大人這是怎么了。”

話落自凝神了些,唯恐是朝廷出了什么岔子,蘇凔來通風報信的。念及此處,不由又看了眼火堆,怕是還得小半刻才能燒完。

蘇凔瞧著人沒走,放下心來,彎腰扶著腹部氣喘吁吁道:“無妨無妨,我是為著些私事,怕來晚了趕不上你。”

齊秉文跟著復了淺淺笑意,道:“如此,倒也不必如此著急,城門不開,我總不能飛出去。”又調笑蘇凔道:“大人怎不喚架車,竟兩條腿生跑過來了。”

蘇凔仍直不起腰,喘道:“京中這月宵禁的厲害,我出門已是犯律,若是行馬過來,怕不是要問斬。”

他語氣仍是恭敬的緊,齊秉文越發忍不住笑,暗道這個蘇大人實在怪異,既非愚忠之臣,又是十足的正人之相。

總也罷了,此間一別,以后兩人多半再無交集,何必猜他。請秉文正要問,蘇凔搶道:“我不與齊兄繞彎子,我急急過來,是想問問,清霏可還在家中,齊老身逝,她與伯母數人要去往何處?”

齊秉文愣了一愣,片刻回神過來道:“蘇大人深夜冒寒過來,是為著這個?”

蘇凔總算直了腰,上前兩步急道:“正是正是。”稍作停頓,又怕齊秉文顧忌女眷名節不肯告知,當下再無隱瞞,快速道:“不瞞齊兄,齊大人在京時,我曾識得齊家千金清霏姑娘。

我與她...我對她,情根深種。只可惜....后來生了誤會,我尚未來得及解釋,齊大人辭官歸故,從此神女無跡,佳人無蹤。

原該今日親自問過齊大人,只是事發倉促,眼見齊大人.....我.我不敢提這兒女情長事。回去之后,左思右想,即使此生無緣,我也該與她作別。還請齊兄千萬告知,若是在不能,能替我攜書一封也好。”

旁兒老僧木魚敲的愈加哆嗦,生死面前說姻緣,大概確有那么些不敬,幸而齊秉文也是個不羈之人,雖然柴堆里齊世言燒的還甚旺,不妨礙他笑道:“這我還真是不能。”

蘇凔急道:“如何就不能,我與她..我與她...并非我一廂情愿。”

齊秉文哈哈兩聲道:“你們一廂情愿也好,兩廂情愿也好,此不能非彼不能。你說的這個清霏堂妹,我沒見過,卻是聽過的,她去歲并未隨伯父回故居,怎么你不知道嗎?”

蘇凔愣住,并未想起薛凌所言,只想著去過陳王府數次,陳王妃皆是言及清霏回了祖籍處,現兒個陳王妃自己都回去了,怎么齊秉文說清霏沒回去呢?

他當是齊秉文推諉,復急道:“齊兄可是有意隱瞞于我,我發誓斷不會行糾纏之事,若清霏有意,我必定聘個媒人三書六禮上門,若她無意.....”

蘇凔扭頭,為難著話不肯說盡,旁兒齊世言已燒透了七七八八,齊秉文笑得片刻,故意扭身去捧罐子,拖了片刻才回神道:“我瞞你作甚,男歡女愛,郎情妾意,人間常事,我平白無故毀人姻緣干啥,她是當真不曾回去。”

“她不回去,她能去哪?”沒等齊秉文答,蘇凔又追問道:“她一個小姑娘家,你們怎會讓她孤身一人在外。”

齊秉文笑著搖了搖頭,嘆了聲氣道:“這是伯父的家事,我哪里得知。”

“你當真不知?”

齊秉文托著罐子一探手,坦蕩道:“說不知,又知道些,說知道,又未全知,你也瞧見了,伯父膝下無子,我承祖命替他打理后事,算是半個繼子。

原一應大小,你皆可問得我。只這清霏妹妹,我是著實說不清楚。本來,家中是得了消息,她客居開陽,族里遣了些人山水迢迢的去接,奈何卻走了趟空,再問伯父,他便不肯多說了。”

蘇凔一時又急又奇,不可置信道:“開陽,她怎會去開陽,她怎么會去開陽呢?”

齊秉文還是搖頭,道:“這事可真真是說不清楚了,我只隱約聽聞,是伯父出了些丑事,說來蘇大人去歲在京中,可知道伯父收了個義女?”

蘇凔頓口,一臉茫然,不知如何跟薛凌扯上干系來。還沒回話,齊秉文看火勢漸熄,忙道:“聽聞那義女出身不好,故而伯父一家人恥于提及,偏清霏與那姑娘交好,據說三姐姐前三姐姐后的,也不知怎地,那義女手腕通天,幫著清霏瞞著陳王妃耳目離京去了。

小堂妹最是跳脫,一經出門,這天高地闊的,去了開陽也尋常。”

他往余燼處去,背對著蘇凔是句尋常揶揄話:“蘇大人可知道那義女是怎生回事,你這一來,勾起我好奇如許,難為伯父清正一生,留了這么樁煙花軼事,說來真真是個趣兒。”

身后蘇凔周身冷徹,唇抖齒顫。再看燒齊世言的那堆火已然熄盡,些許殘灰余溫,撐不久了。

他眼角結霜,鼻息瑟瑟,果然春寒更甚冬寒峭,他看那剩下的那點米粒火星子,撐....撐不久了。

明明是,早間那么燙的一灘血,像要將自己灼穿,這晝夜未完,就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