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不知春(六十五)

楊素氣息未絕,樊濤轉身隨手將短匕丟在地上,卻還牢牢握著那張輿圖,雙手交疊與眾人道:“諸位,黃兄的頭顱,我還了。”

楊素伏在地上地,眼睛死死盯著樊濤的鞋尖,再無怨恨不甘,反生輕蔑嘲弄。只說是那么扎人的東西,樊濤捏的如此緊。

被扎死,也只是早晚而已。

只屋內叫好如眾,再無人關注于他,又聞得三倆腳步聲簌簌來回,有人行至楊素身邊,果真是拎刀將楊素人頭切了下來。

一時更添人聲交疊,有說死的好,有說尸身丟去喂狗,并無誰置喙,樊濤那聲“黃兄”是自抬身份。

這場火,直燒到五更天末方逐漸式微。城南漸有三五人影冒出,而后又增七八,始聞泣聲怯怯,隱見天光時,城中已是嚎啕咒罵如雷。

尚有些氣力的,皆是攙扶著一路越過斷壁頹垣往城北而去。樊濤早安排了人在此,愿意去往別處求個活命的,一律發銀二兩,糧食一斗。

老弱喜不自勝,倒忘了,這些錢銀,本就是城中收刮而來。現如今還之于民的,不過十之一二爾。

而大多數青年男子,則被幾句豪情壯語勸下,今天子無道,凡英雄者,當起而誅之,攜三尺之劍,立不世之功,豈學鼠輩倉皇出逃?

昨夜大火后,城中兵馬精銳盡出,直追殘敵二三十里,晨間正陸陸續續縱馬回城。

看那些人,鐵甲寒光,馬蹄生風,端的是氣派,再看自身,妻兒不保,父老難安。當今天子,竟然給百姓下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如此,又有何處能去?

只得一聲“反了”,大梁上下,處處都在喊“反了”。

楊素臨死想看見的那縷旭光始終沒來,辰時過半,垣定飛雪如絮,不足一刻,放眼四周已是潔白一片。

京中亦是銀裝素裹,果真如那張二壯所言,四更天里下了場雹子,指頭大小的冰粒噼里啪啦落了小半個時辰,等到五更初初,魏塱已在糾結要不要取消今日朝事。

皇帝更個朝服的功夫,太監屋里屋外來回跑了好幾趟,終了笑道:“不到刻度呢,陛下您看....”

不到刻度,說的是院里的計雪器,祖宗有訓,雪厚半尺則罷朝。今日雪來的大,卻是下的晚了些,眼看著時辰已到,地上尚不足半尺。

魏塱小有失望里多少還是記起些寒來暑往,蹙眉暗忱這流年不利,怎么暖春如許久,突兒就飛雪了。呆會朝事上,不知又要幾處災幾處禍,幸而.....

幸而昨日垣定傳了喜訊來,勉強壓得一壓。橫豎這朝事是躲不過,捂著個手爐上了龍輦往金鑾殿上去,身后妃子媚聲喊了恭送。

自上元日黃家造反,后宮諸人就沒幾個得見天顏,聽說是昨日打了個大勝仗,這才換了一夜心猿意馬,不怪那小妃眉眼含春。

孰料魏塱才剛走沒多久,后面小太監一聲驚呼,拍著大腿連喊了兩聲“哎喲”,小妃正在妝臺洗漱,循聲轉過去,瞧見一堆雪自頭頂簌簌落到床幔上,順勢而下,像掛了匹白幡。

一夜溫存帶來的得意頓時煙消云散,那幾匹琉璃瓦,年前就見了裂,不知說了幾回,日日說換,日日未換。今兒終受不住雪壓,裂了開來。

皇家的房子塌了,說出去,得是個多大的笑話。她橫眉跺腳,仗著昨日恩寵大喝趕緊將負責此事的宮人拖去打死。

到底太監通透,上前嘀咕兩聲,只說宮里的錢,得陛下批了文書才能支,今年多事之秋,換不了瓦,怪不得底下人。

出出氣也就罷了,做的狠了,萬一陛下面子上不好看,豈不徒惹不自在?又輕勸得兩聲,小妃方歇了心思。但看銅鏡里胭脂色濃,恨恨怨了一聲:“這些亂臣賊子,害得本宮連匹瓦也換不得,端地是該千刀萬剮。”

太監連連附和,又說垣定大捷,黃承譽人頭都供上來了,四方平定不日而已。到時候,區區一匹瓦算得甚。

小妃復添笑意,不識得曾是京中哪位大人的掌上明珠。戰事一起,天下萬千流民立錐之地難求,宮里頭,心心念念的,卻是頂上生光琉璃色。

幸而壑園的房頂結實,雹子一來,敲著青磚綠瓦上,非但不覺聒噪,反有高山流水雅音之感。

薛凌前半夜睡意全無,直道聽見雹子聲如許,頓覺周身舒暢,倍感舒適。人一舒適,就搖搖晃晃犯困。

第二日含焉來瞧了幾回,還不見得薛凌起床,實忍不住,闖進房里歡喜道:“薛姑娘,下雪了下雪了,你起來瞧瞧,今日雪下的好大。”

薛凌睡意迷蒙里并無太大反應,昨夜既下了雹子,雪來再正常不過。倒是含焉反應過去熱烈,又不是沒見過下雪。別說平城如何,往前數數,正月那雪下的,不也是要將京中埋了一般么。

她翻身捂著被子要躲,含焉雀躍不減:“前兒個那么熱,我當是要入夏了,不想這京中時節居然也和平城想象,三月間雪這么大,你可起來瞧瞧,再晚些,院里雪厚都下不得腳啦。”

薛凌聽聲將被子往下一掀,翻身坐起果真是冷,又將被子往身上扯了扯,跟想起什么來似得,笑道:“你說的還真是,這都三月初了,下這么大雪是少見。”

她眼珠子轉了兩圈,又覺著不是很少見,至少那年回京,四月還飄雪,去歲也是乍暖還寒過了幾糟。不過,春雪總是個好東西,原上好些禽獸東西出了窩沒地躲這驟寒,人走到跟前跟撿石頭一樣。

這場雪,尤其是個好東西,下的不早不晚,恰是時候。

含焉哧哧笑,沖著門外喊添件厚袍子來。丫鬟沒進門,薛暝隔著簾子說是李大人給姑娘送了禮,特交代人一醒就趕緊送上。

薛凌有些糊涂,又怕是李敬思得了什么要緊消息趕著傳,忙招呼薛暝上前,見他手上是個錫銀樣盒子,尺余長,巴掌寬,約莫兩寸左右厚,花紋繁復,晃眼沒瞧出雕的是什么來。

她不避諱含焉與薛暝二人,隨口道:“什么東西來哉。”

薛暝道:“底下沒說,只是來傳的早,天蒙蒙亮就經由逸白遞了來。我當是試管緊要,但他又再三交代,不可擾了姑娘安睡,醒了再呈。”

薛凌越發糊涂起來,伸手接了打開,里頭是兩只拳頭大小黃瓷柿子罐。她整個取出來,才看見底下壓了張紙條,上書:“新得二月春兩封,知你喜歡,特送與你。”

字跡勉強稱得上好看,筆力尚有淺顯,應是李敬思親筆。到底墨跡一事,非時日年歲不可得。

薛凌抓著那罐子晃了晃,心覺好笑,她知二月春是歲貢,估摸著是魏塱賞了李敬思兩罐,被他拿來借花獻佛?可能哪日自己提過一嘴?

這種尋常小事,哪里記得如許清楚,也好,反正這茶喝來還行。如今他討好些自己,也是常理之中。

京中諸人,唯李敬思與蘇凔要緊些,這要緊,不僅僅是往日情分,更多是來日所需。她偏頭,看窗外雪下的是真好,昨日里齊世言也死的好,不枉當初放他一馬。

將罐子揭開來,一罐碧綠栩栩,宛如還在枝丫上掛著。朝堂上魏塱恰拿到了垣定來的文書,一并拆開,是垣定城里血火暗暗,波濤洶涌席卷到眼前。

真相未必是真相,但謊言一定是謊言,拆穿的方式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