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不知春(七十)

話間意味,分明別有所指,卻又咂摸不出個門道來。雖聽來有理,可細想又總覺是哪處不對。

沒等薛凌答話,張棐褚復轉了身往樓上走。薛凌想了一瞬魯文安,魯文安最見不得大道理,常年都是“他說啥是啥,莫多管”。

說啥是啥莫多管,張棐褚既在說賭客,那就是賭客。薛凌偏了偏腦袋,跟上道:“你個養狗的,還替起狗操心了。”

非是她有意拉著張棐褚寒暄,實是日日來要往二樓掛賬處支銀子,剛好同行兩步。

她終還是,將銀子掛在了永盛賬上。

張棐褚溫聲道:“魯姑娘慎言,在此都是你我衣食父母。”

她討了個嘴上便宜:“那我可真是當爹又當娘。”

張棐褚在前頭抿嘴笑過,再未答話,今日就此便罷。再玩得幾日,朝堂上果傳了消息來,魏塱附了金牌去,要沈元州回京領兵。

逸白往薛凌住處傳話時,底下人說姑娘已出了門。逸白面上笑笑不言,退出院落間一瞬臉上厭煩難掩,幸而也沒持續太長時間。

今日朝事散的是晚了些,調沈元州這么大事,總是要多爭上幾句,京中姓沈的又不是死人。加之朝堂上總還站著倆蠢貨,以為可以同時保住西北和那把椅子,誓死不讓天子下旨,更是糾纏了小半天。

只是與其說朝事散的晚了,不如說是薛凌門出的早了。大抵是春去夏漸來,晨間天亮的早,人醒的也早。

喘了口氣間,他想著還是該提醒薛凌兩句才是。縱是近來無事,也沒見哪家正經人這般玩的。

思忱間回轉,行至拐角處,忽見薛凌拎了個袍子樣東西在走廊里風風火火往前沖,薛暝在后面連跑帶躍都有些追不上她。

雙方并未打上照面,不然以薛凌那跑法,估摸著能將自個兒撞個跟頭。逸白奇怪,急走兩步,高喊了聲“姑娘”。

薛凌聽見聲響,腳下頓了頓,像是還想往前跑,沒走出兩步,停下來,回身往逸白這頭緊跑了兩步。那架勢,嚇的逸白當真是往旁兒側了側,唯恐兩人撞上。

跑到近前,薛凌卻慢了下來,逸白先眼粗略瞅了一眼她手里,確是件衣物,約莫是裘皮,但觀其品相不咋地。但見薛凌摟的用力,不知是個什么緣由。

他搶話道:“姑娘怎么了,跑的這般急,小人也正尋你,可是聽說了圣上旨意。”話落將目光看向旁兒站著的薛暝。

往日薛暝未必肯搭理他,今日卻搖了搖腦袋,一時逸白愈奇,難以分辨薛暝說的是不知道呢,還是不為著魏塱。

再看薛凌,像是竭力壓抑著情緒,方才她分明急的很,竟耐著性子等逸白問完了話,好聲氣道:“不是,我還沒聽說。”

又勉強擠出些笑容,嘴角抽動,好似帶著輕微忐忑期許,道:“我前幾天聽你說,黃家那頭有座城,一直被困,里頭人食人。

是....是....”

她嗓音都在抖,費勁所有力氣才把這話問完:“是哪兒?”

逸白垂了一瞬目光,知她這般問,必然不是什么好緣由,笑道:“姑娘怎問起這個,十萬八千里遠的,挨不著咱們。”

“是哪來著?”

“是臨春。”

薛凌笑,重復念叨了一回:“是臨春。”她抬手,伸出手指,不知是在指哪,搖晃數下,恍然大悟般念叨數回:“臨春臨春。”

又復轉身跑開,看去路,是書房方向。逸白站在原處,皺眉想了一陣。臨春這地,提過數回,沒見薛凌有什么異樣啊。

躊躇一陣,他放心不下,也轉了個向,往書房去。人到時,見薛凌已丟了袍子,翻了七八張輿圖出來,見著逸白,隨即道:“你來的正好。”

她將那些輿圖一張張往地上扔,氣急敗壞道:“你看,這些全他媽狗屎東西,有沒有,有沒有像垣定那張輿圖一樣仔細的,給我拿一張來。”

薛暝默然彎腰將東西拾起,他與逸白二人多見薛凌放曠,只是今日還是過于失態了些。

逸白上前,道是臨春離的遠,不在計劃之內,故而沒備著,這便讓人趕緊去尋尋,一尋著,立刻給薛凌送來。

她還待生怒,又在一瞬間失了所有氣力,跌坐在椅子上,喘氣都艱難

逸白忙向薛暝使了個眼色,只說自己立刻去尋輿圖。薛暝擔憂薛凌,想與逸白商議看看,跟著就出了門。

二人計較一番,逸白才知,今日薛凌也是興高采烈往了永盛去。奈何賭坊那坡地天天有熱鬧看,往日看人,今兒個不知怎么看到了自己身上。

有個潑皮輸透了,要拿東西作抵,反手掏出件裘皮來,說是幾代家傳的寶貝,而今沒辦法,壓給永盛,至少能換個千兒八百兩。

薛暝與逸白的看法大同小異,方才那裘皮黯淡無光,皮毛干枯,就算原來價值連城,現兒個估計還不值一匹普通錦緞。

賭坊的人也如是說,不然那潑皮早就拿到當鋪去當了,哪能便宜賭坊呢,這地方壓價要壓個三四層。

所以雙方爭執久了些,薛凌由著性子湊進去看,初初還好呢,那潑皮又說厚度,又說皮毛,又說金線,又說繡花。

不知怎地,說到繡花,薛凌就瘋了。

薛暝絞盡腦汁回憶著細節,道是拿了那裘皮喊潑皮往張棐褚處支錢后,就一路抱著那么件破落裘皮一路飛檐走壁趕了回來,馬車都沒坐。

逸白咂舌:“什么袍子那么精貴。”他也是富貴堆里出來的,就剛剛那一堆破爛,說破天去還是個破爛。

狐疑間往書房里探罷一眼,又凝神聽了片刻,好似沒什么動靜,他無奈,只得交代薛暝道:“薛姑娘的性子,你知道的,還是等她閑一陣再問究竟吧,我是尋不出法兒來了。”

薛暝點頭,待逸白離去,復回到書房暗處,卻見薛凌將一張最大的輿圖鋪在桌上,不知是在看啥。

薛暝猜是臨春,臨春,臨春究竟如何?往日確是提過這地方的啊,沒見薛凌有何異樣,怎么今日與這個地方過不去?

他心亂如麻不知要不要上前問,忽見薛凌一手將輿圖揭開,又將散碎物件推了一地,慌里慌張抽出張紙來。

她一顆心狂跳,自那日后再未來過書房,東西肯定還在。還在,她不敢直視。不知春不知春,不知春。

衣上一枝牡丹嬌艷欲滴,本是春。

是綠梔說,她們要回祖居,就在臨春,那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地方,臨近春天,所以叫臨春。

偏偏她在輿圖上摩挲過百十來回的臨春,當時她就記得,總是聽人說起過這個地方的,可是究竟聽誰說起過啊。

那日窗外飛雪連天,于是她寫,朝朝暮暮不見日,寫完尚在惦記,活了這小二十年,竟不知臨春是哪。

不知便不知吧,隨便是哪。

落筆輕松明快,一句無關痛癢的自嘲,偶律合得甚好,老不死若在,少不得該夸自己兩句。

句成:歲歲年年,不知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