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洗胡沙(十六)

細細風聲里,又說得些好似不痛不癢的過往,薛暝本無意插嘴,話末看薛凌甚是涼薄,安慰了句:“未必是有意為之,此物京中稀罕,她遞來給你嘗個鮮,尋常拉攏罷了。”

薛凌捏著筆將面上幾張紙拿開,落筆道:“你這話說的有意思,既然是拉攏,必然是有意為之,難不成拉攏就不算有意?”

薛暝道:“不是,我只是說,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這盤菜或然就當真是她一片好心。”

薛凌笑笑道:“這樣的好心,又有什么意思。”

薛暝還想說點啥,世事如果都這樣刨根問底,那沒有一樣經得住。然又聽薛凌道:“其實你說的也對,只是我偏偏做不來。

也不記得是什么時候了,去她那,本是隨口一提,說我傷了眼,她當時急的很,道是心如刀割,拿我當個嫡親的妹子。

我長這么大,也沒見幾人對我如此上心,一時實有些感動非常。可事后想想,她當真有個嫡親的妹子,今年該是豆蔻年歲,我還見過的。

霍家事雖大了點,梁律未滿十四者不斬,何況還是個小姑娘。以魏塱與霍云婉的情分,想保住人不過眨眨眼皮子而已。

只是,我從沒聽說過霍云瑤去了哪,虧得我不是她嫡親的妹子,這要是,”她忍不住笑:“還了得?”

薛暝再沒相勸,痛苦的根源,大多來自于人活的過于清醒。他想早間那碟芽蕨實乃人間至味,若是一無所知,本該大快朵頤。

至少,他看那位含焉姑娘就吃的甚是歡喜。

筆墨肆意卷走大半日光陰,午后約莫未時末,逸白遣了人來說是問薛姑娘的安。薛凌撿著午膳剩下來的一碟糖面瓜子嗑的起勁,中氣十足喊“將園中那匹好馬喂飽些,晚間她要出去遛遛”。

來人心領神會,道是點了茶湯,請去坐。薛凌等這句話已久,起身招手吩咐薛暝跟著,都沒進屋換身衣裳。

許是昨日立夏,今兒個午后陽光已有輕微燥熱,又逢昨夜大雨,園中濕氣未散,人出門走得幾步,好似邁進了蒸鍋里。

眼看著拐了幾道彎不是書房去向,薛凌不耐問往哪去,下人回說園中消暑的涼廳已搭在了別院里,今兒個姑娘先瞧個新鮮,樊先生等人都在那處候著了。

她抽了抽嘴角勉強算著在笑,又跟著走了幾道,進得一扇圓拱垂門,磚瓦院墻忽而不見,四方藤蔓花枝為墻,上空綠葉碧梗為頂,周身有徐徐冰涼薄霧,確是個消夏的好地方。

走得兩步,已聽見人聲,再往里,一樹樁處圍坐了四人正把盞言歡,她只認得樊濤和逸白,另兩人全沒見過。

下人先上去傳了個話,逸白忙起了身,小跑來迎,先與薛凌賠了個不是,只說另兩位友人臨時來訪,不好相拒,本想著早些散了再與薛凌會面,沒曾想知己相逢千杯少,這會子還沒散。

薛凌心中計較,莫不是早上正因為這個,逸白才特意拖到下午,當真成了自己小人之心。然再想這會也是下人去傳了自己才過來的,樹樁旁的凳子也是空了一張,明顯在等,若真是避諱,他大可晚點傳。

兩相矛盾,方寸間再想不透為何,她隔著幾步上下打量二人數眼,無謂道:“無妨,來的早不如來的巧,既然是你的友人,那大小和我也是半個之交。喝的是水是酒,都與我分一杯。”

逸白笑言得卻之不恭,引了薛凌往里向眾人引薦,并未說得名諱家世,只說是主家來的貴客薛姑娘,毫不避忌道:“在下與她,要稱一聲小人的,諸位莫笑。”

又與薛凌道一一介紹了二人,一位是汝藺來的陳僚,另一位是雍州來的王澤。

樊濤見怪不怪笑笑道了安,與另倆人道是昨兒便見了薛家姑娘,世間妙人,先睹為幸,他實乃三生有幸。

另兩人對逸白這態度多少有些詫異,再看薛凌生得一副嬌嬌婦人弱柳貌,卻是凜凜須眉軒昂氣,生生把一襲桃花衫子穿出洌冽清冷來。

原本皆是有些不敢小覷,忽聞得樊濤此話,渾然有調戲之意,一時便另有計較,雖也躬身問了禮,語間卻別有意味。

逸白一瞬滿頭大汗,往來樊濤辦起正事也算中規中矩,于霍云婉更是恭敬非常,沒料得在薛凌面前如此乖張,該是趕巧了遇著這兩日薛凌狀態不對,換個時日,單看她臉色,也不敢說出這話來。

他尚沒開口找補,薛凌上前一步抬眼笑道:“你叫樊濤,我該沒記錯罷。既說早見我一日便是三生有幸,那今日又見,豈不是要數六輩子的德?”

逸白唯恐人前起了爭執,笑道:“樊先生說笑,姑娘也是個愛說笑的,咱這倒湊到一堆兒笑了。”

樊濤跟著哈哈笑,手指了薛凌與另倆人道:“但得姑娘自認了,在下起止是積了六輩子的功德,只怕是閻王爺的功德簿上,寫足了我樊某人十八輩。”

陳僚與王澤相視,各自附和些許,薛凌抿嘴笑過,挑眉道:“可姑娘家,年十五便要及笄問親,我今年已十八有余,你哪里是早見我一日,分明是晚見我一千來日。

真要論起來,便是千年王八萬年龜,都倒不完先生該倒的霉,可見話不能亂說,功不能冒領。”

沒等眾人回神,又聽她笑道:“不過無妨,我來教你個法子,且做個言行一致,騙騙陰司。

薛凌指了指那空位,道:“你瞧,你方才既說見我是三生有幸,紅嘴白牙,空口無憑,不如,換換位置。”

眾人齊齊看到逸白身邊,樊濤亦忍不住望了一眼。席者,坐分主次,對門為上,兩側為偏,背門為下。

尋常規矩,主家或貴客席列主位,旁客為偏,陪客為下。按今日身份,逸白名義上是主家,實則是是陪客,樊濤身居垣定之功,坐主位并不算逾矩。至于另兩位,理所當然該是偏位。

至于薛凌,她既算半個主家,行陪客之實亦算得本分,何況又是來得晚了,且不能留個主位在那候她一人。或然根本說不來緣由,尋常茶歇,隨意落座也未知。

她站在那,光明正大欺樊濤:“讓我坐上頭,也好讓人家知道,你說的都是真心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