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洗胡沙(三十四)

風過枝頭香滿地,椅子還在輕微搖,椅子上人已不見了蹤影,這一場好等直至暮色昏昏,薛暝才傳李敬思來了。

薛凌擱了手中筆往屋外竄,檐下缸子里又是連串水泡往上浮,李敬思已到了院門口,不知是不是天色暗的緣故,瞧他身上袍子黑不黑灰不灰,渾然有些泛舊。

薛凌腳下不曾遲疑,腦中念頭已是轉了一回,往日李敬思雖稱不得招搖,然自他高升,身上一絲一縷皆是富貴逼人來,這會看,實有反常。

薛凌三兩步迎上去,抬臉笑道:“李大哥怎來的這般晚,我早間便在等你。”話里有詢問之意,卻并無埋怨之感。

李敬思雙目鬼祟,倒是比她還急樣,壓著嗓子道:“我實不好來,以后也來不得了,本想托人遞個話與你,又覺不妥,撿了這會沒人才來。”

薛凌一時當真有些好奇,笑道:“怎么就來不得了,我這倒成龍潭虎穴,住不得你這撈魚的了?”

李敬思正欲答話,她又搶白道:“去屋里說。”看李敬思還待拒絕,薛凌又道:“再來不得,這會也來了,既見著沒人的時候,難不成還站在這給人看?”

李敬思咬牙想是要往屋里走,抬腳又縮回去,糾結道:“算了,你若有事,長話短說。

昨日間,你也瞧見了。是我一時情難自禁,犯了糊涂,現兒個這事鬧出去,我再往你處來,皇帝要責我欺了他幼妹。”

薛凌霎時咬了下唇,這才勉強克制住沒笑出聲來。恐是眉梢眼角藏不住,由得她低頭片刻方復抬起來看著李敬思道:“李大哥這話說的是,我是真沒想起這茬,昔日你往這來,是借了個姑娘名頭,這會染了別處胭脂,就不好借了。”

李敬思探究瞧與她,不知在想甚,薛凌笑意愈盛,道:“如此感謝李大哥今日冒險過來,我就不說空話。李大哥能不能....”

她看李敬思,緩緩道:“能不能去給沈元汌傳個話,就說...魏塱打算拿沈家滿門生死逼迫沈元州回京?”

李敬思怔住,直愣愣盯著薛凌,頓了頓才道:“你這是....是真的還是假的?”

薛凌瞧著他笑,絲毫沒避忌,道:“是真是假,我哪知道呢。沈元州遲遲不肯回,以我對魏塱的看法,他未必做不出這事來。”

李敬思這方撤了目光,偏臉往別處看著思索了片刻,輕道:“你說的是,若是沈元州一意孤行不回來,他滿門老小在京,也只有這個法子了。

但是....”他復瞧著薛凌道:“何故要先說與沈元汌?”

薛凌笑道:“是吧,李大哥也覺著多半是這么回事,我說與沈元汌,緣由卻是說來話長,這會子不方便,不過李大哥休急,多不過三日,你自然就知道了,無需再來問我。”

恐李敬思疑她有意藏話,又接著道:“李大哥先前說的是,你再來壑園,給有心人瞧著了不好,這會雖來了,也不便久留。我要你,今夜就將話傳給沈元汌。”

李敬思面露難色,道:“原昨兒個你問我與沈元汌干系如何,是為著這個,只是我都跟你說了,我與他,近來并不算交好,只怕我說了,他也未必會信啊。”

薛凌挑眉,成竹在胸,傲道:“方才我說與李大哥,你都信了,他為什么不信。”

“我..”

薛凌笑著打斷:“沈家是魏塱老臣,天子什么手段,他還不清楚么。信不信有什么干緊,只要他懷疑就好。何況李大哥你如今是天子近臣,旁人的話,他難生疑心,你去傳話,他若還對魏塱無半點懷疑,這不信的人,該是我才對。”

李敬思似還有盤算,薛凌又道:“何況,今日散朝之后,你在魏塱書房呆的實在久了些。若說在里面謀算點什么,旁人聽了也是合情合理的。”

她散散漫漫,李敬思卻是驟然生急,辯解道:“今日是為著永樂的事,實非旁的。”

薛凌轉臉,看了看檐下那缸子,只覺二人在門口約莫已站了一刻,幸而這兩日天暖氣溫,往前倒數五六日,非冷風吹死不可。

她張口想喊李敬思進去坐著,話到嘴邊卻是句揶揄:“關起門來的事兒,誰知道呢?”

李敬思閉口,薛凌又道:“你與蘇凔二人,都曾和沈元州交好,而今他有滅門覆族之災,你早點去提醒兩句,他日若還能跟沈元州遇上,他總是要念你三兩分情的。”

李敬思閉著嘴巴長長出了口氣,從鼻息里悶出個“嗯”字。薛凌笑道:“做的私密些,遣個信得過的人,且要裝作,冒著殺身之禍給他傳的消息。”

還是一聲無比沉悶的“嗯”,薛凌嘴角直咧到耳邊:“那李大哥早些回去,免了落人眼色。”

李敬思看她一眼,都沒作別話,轉身走入夜色。待徹底瞧不見人,薛凌輕嗤一聲,跟著轉身往屋里走。

直進了里屋桌前坐下,薛暝聽得她頗為開懷:“也不全是爛事,他不往壑園來,倒好了。”

薛暝了然,想是壑園愈來愈不方便,李敬思既不便來,正是個好借口,以后會面約在外頭,更穩妥些。

且薛凌話間,渾然對與李敬思相會這種事并無期許旨意,免不得他又生了寥寥暗喜。原以為,今日薛凌刻意裝扮是為著此人,晨間閑話也多有誤會,一顆心擰了半天。

孰料他還沒徹底松泛下來,又聽薛凌自言自語般道:“怪的很,昨兒就該有人來,怎么今兒都這會了,還不見人。”

話落片刻,薛暝按耐不住,輕聲道:“什么人來?”

薛凌信口道:“這可....”話說一半戛然而止,見她笑著回了頭,招手薛暝湊近些,輕聲道:“咱們這要多條狗了。”

薛暝又默不作聲退了回去,無聲里只想著自個兒當初約莫也是當條狗進來的,所以實分辨不出來這狗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薛凌手上未停,隨口道:“明兒我們不在屋里呆著,出去玩些時候,午間往蘇府走一趟。”

她頓筆,沒聽見薛暝回應,反轉臉向外,總覺是外頭缸子里“啪嗒”聲傳來過來,多半是魚吐泡泡。怪的很,這玩意哪能聽見。

只是魚沒吃,以后也不用吃這破爛玩意兒,原子上羊肥馬壯,一口下去,舌尖是油,牙根是肉,嚼的恣意又爽快,魚是個什么玩意,一塊肉半塊是刺,剩下半塊是小刺。

她招呼薛暝:“去把那魚弄走。”

薛暝忙往屋外,缸里夢幻泡影,再浮到天上,只有半個月亮,是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