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她生于貴州,長于世家,唾手而得盛名,怎么也想不到身份之于旁人的重要。絞盡腦汁,也只想著一定是霍云婉出的主意,幫著永樂公主說服了李敬思。
所以李敬思與永樂公主結親,就意味著他大半只腳踏到了霍云婉那一邊,她究竟是許了什么好處?
無非權勢地位,富貴金銀爾,明明自己也能許這些,明明自己也許了這些,為什么無緣無故,李敬思就站到了霍云婉那頭?
這問題困擾了半個下午仍不得其法,一拳不開,則百拳齊來。李敬思有問題,所以薛璃也有問題,他給江閎穿孝,蘇凔也有問題,他為了沈家個老不死與自己相爭。
自己去的每一處,都有問題,為何人人,都站到了自己對面?
薛凌仰在椅子上,只覺午后太陽如針,從窗戶處透進來扎的人生疼,她幾番掙扎不得,起身都艱難。
直至薛暝輕聲喊,說是差不多到了時辰,可還有別的事來。薛凌瞧他一眼,愁眉未展,說是有事,然始終想不出霍云婉許了什么給李敬思,無計可施。
說是沒事,如何能走的安心。,此去與京中遙隔數千里,再要阻止那倆蠢狗,多半是不能了。
薛暝道:“可是早間不愉快?”
薛凌道:“是有些,不過,這會說來無益,若我想著好的,再說與你,另你去替我辦另一樁吧,去園里馬廄,就說領我養的那匹馬,晚間跟我們一起走。”
薛暝遲疑道:“怎沒早些說,萬一沒做備置,不適合趕路。”
“你去領就是,管它趕路不趕路。”
薛暝不好爭辯,應下要去。忽花圃處數聲貓叫,薛凌伸長脖子探眼過去,見背影是含焉,大概又到了給那蠢貓喂食的點。
隨口“嗯”得一聲,自起了身繞到屋外,行至檐下,薛暝便沒急著走,一并跟在了身側。
稍后含焉轉過身來,見薛凌站著,小跑幾步上前,羞赧樣道:“哎呀,你醒了,他們說你晚間要趕路,我還當你白日要睡些時辰。”
薛凌冷冷未答,又聽她道:“你等著”。說罷跑進屋,再出來手里拿著個錦布流蘇配子,塞與薛凌道:“我連夜做的,不是名貴東西,只與你求個平安,保佑你順順利利回來。”
薛凌倒沒推辭,笑笑湊到鼻子處問了問,不知是什么花草,總是比霍云婉宮里香灰味好聞些,淡淡道:“知道了。”
她垂頭,再未說什么。二人檐下站得片刻,略顯生疏散去。薛凌抓著香囊復催薛暝道:“那你去吧,別的也有些,只是我一時想不出好的來,有了再說。”
薛暝依言離去,她又將香囊湊到鼻子處聞了聞,復回了房間。一盞茶時間,有三兩丫鬟笑鬧來請薛凌,道是要好生梳洗,免得城門處卒子狗眼看人低,認不得壑園里金尊玉貴的小公子。
薛凌木然由著拉扯去,心想壑園多不過商家,混了個濟世行醫的名而已,稱什么金尊玉貴,話傳出去,街上搜查的御林衛估計要樂不可支,天上掉下來的倒霉鬼充人頭。
厭煩腹誹間,反忽略了“小公子”三字。直至丫鬟展開衣衫,才瞧見是套富貴男袍。
月色軟綢做里,細白錦緞裁的中衫,袖口衣襟都是銀線走的紋樣,又腰佩胸扣各色玉石寶珠,夏日里,居然套了三四層。
一應換完,三四個丫鬟嘰嘰喳喳說好看,哪日也做個男子樣上街玩去。薛凌捏了捏手腕,嗤了一聲未作言語。這身穿著要去趕路,不出五十里要刮的全是布條。
再經丫鬟挽了發髻,修眉飾臉,且看鏡中人,薛凌一時晃神。她以為自己和幼時樣貌相去甚遠,現瞧來,相差無幾。
她莫名不敢多看,起身要走,卻看桌角艷紅嫣然,那只石榴花的釵子還放著。遲疑一瞬,一手抓在了手里。
再出門,薛暝已在外等候,二人目光相對,各自有些別扭,薛凌道:“如何,要走了是么。”
薛暝道:“是,可以啟程了,當真無旁事嗎?”
“那兩樣要緊東西都帶著了嗎。”
薛暝點頭,薛凌如釋重負,輕道:“走吧,”才要抬腳,又猛地轉回過來,問道:“有安排人在暗處跟著我嗎?”
薛暝一怔,輕道:“大多午間都出城了,但非要說有沒有,還是有的,只兩三人爾。”
薛凌亦壓著嗓子道:“你選個信的過的,不要跟著我們。將你那塊魚兒熊掌的配子給他,去到李敬思身旁,就說替我傳句話。黃家那頭樊濤與我有約,來日我去詔他。
若我困于西北,就請李大人代勞。
若是李敬思愿意留著他,就跟在李敬思身旁,不愿也無妨,且留意些京中消息,傳傳話也好。”
她這會未必能詔令樊濤,但日后的事說不準,至少先讓李敬思有個底兒,黃家那頭,未必就全是霍云婉說了算。而自己,愿意全給他。
薛暝看她鄭重,不敢多問,只為難道:“往李大人處倒還容易,但若要傳話,只怕還要經白先生手,底下人難以把話準確傳到西北。”
薛凌想了想,道:“也好,咱們現在還沒個落腳處,你且留個憑證,到時候萬一我們傳消息回來,他收到,自然就有路子了。”
薛暝答“是。”薛凌又道:“還有一樁,既留了人在京中,讓他看著點含焉,我房間里別無它物,只管進去翻個底朝天便是,估計也不難找,那個永盛的相關物事都在一盒子里,都給含焉。”
薛暝垂目,有些不情愿,道:“怎么這話聽來,就像身后事一般。”
薛凌反笑,輕推了他一掌,道:“反正我以后也不去了,都與她。”
薛暝這才應了,聽薛凌說再無旁的了,這便轉入暗處去辦事。薛凌站在原地,看那只貓順著墻腳身子伸的筆直。
她瞧著它,它也一雙圓眼瞪死了她。大抵是只要她動彈分毫,它就翻身躍起,隨時準備給她兩爪子。讓摸歸讓摸,防備歸防備。
她這會實無逗貓的心思,何況面前躺著的,也并非是只貓,而是她的天意。
今時分明天意在她,手段非常,未必不是好結果,這貓不是活了?
彼時分明天意在他,手段非常,未必不是好結果,龍椅不是歸他了?
總而有所謀,萬物都是天意。
傳幾句話并不耽誤功夫,不多時薛暝便走了出來,二人一道兒出了園,候著的居然是許久不見的張二壯,一身粗布短褐在那,見了薛凌也沒個反應,仍搓手跺腳的往門里看。
薛凌要的那匹馬也在馬車后撩蹄噴氣呆著,雖有小半月不見她去,那馬廄管事也不敢怠慢,好草好料養的一身膘。
薛凌上前,喊得一聲“張大哥”,張二壯轉過來頭來,盯著薛凌上看下看,許久才猛拍自個兒腦袋,連聲道是“沒認出來。”
又殷勤上前擦了馬車腳架子,切切道:“姑娘今日成了童子,我瞎了眼了,這好久沒給姑娘趕馬,天天盼著姑娘招。”又問薛凌要往何處去。
薛暝將手上包袱先擱到馬車上,再下來,見薛凌驕縱笑,確然一副嬌嬌少爺樣,和那張二壯說“要往壑園分處采買些藥材,貴重的很,自己得去親自盯著。”
張二壯點頭哈腰又是一陣夸,薛暝出言道:“現上車吧,咱們還趕路呢。”
薛凌脆聲答好,不忘與那張二壯交代,呆會過城門,可得說好了些,千萬別漏了嘴,耽誤園中大事。
張二壯拍著胸膛豪言壯語,薛凌轉身上了馬車坐穩,擋住京中夏日。唯行至街上閑話說得一句:“怎么不搜了,這會人也挺多。”
薛暝要答,她又出言制止,道:“罷了,隨口問問。”她猶在惦記李敬思的問題,不愿聒噪。
城門也過的順利,路引令牌都是壑園備好的,搜查的卒子瞧過,又掀了簾子,見一精致嬌兒不諳世事坐在里頭,帶著些許跋扈問:“什么東西,敢來掀我的簾子。”
張二壯諾諾賠笑,喊“軍爺,軍爺,是壑園的車馬呢。”
那卒子丟了手,轉身將東西還與薛暝,道:“你們倒敢去,那頭可是不太平。”
薛暝躬身道:“蒙大人提醒,大人辛苦。”復上了馬車。一出城,馬蹄生花,直奔客棧。
薛暝輕聲道是“廂內悶熱”,將一側簾子卷起了些。薛凌笑笑學樣,也撩了簾,往前看,是她要的平城外頭原上雪,往后看,是那匹馬的林木山間自在風,心緒又好了些。
人到客棧時,天還未黑透。逸白應是早有打點,薛暝上前遞了牌子,也沒說旁的,即有小二來領,說樓上雅間都拾掇好了。
薛凌上前看與薛暝,他輕聲道是且去換身衣裳,行路方便。薛凌笑笑看了眼袖口,道:“也是。”身上皮囊,是為了過城門。
交代張二壯將馬栓在店外后,二人齊齊上樓,行囊東西取出來正是依著薛凌交代,粗布衣衫,皮革護袖,防風氅子,全是趕路的活計。
隨后薛暝問可要連夜走,薛凌將恩怨收入袖中,回身瞧見薛暝腰間掛了把刀,道:“我們都馭馬,早晚有何分別,如今盛夏,又不冷,乏了隨意找個地方躺著就是。”
薛暝道:“也好,那咱們走吧。”
薛凌奇道:“不是在這匯合嗎?”
“到底此處是客棧,人多眼雜,只能做個落腳,我命了他們且在路旁短亭相候,以免途中多生事端。”
薛凌點頭稱好,調笑道是“虧得那張二壯還沒走,我倒是系著匹馬,你倆條腿得跑到半夜才能過去。”
薛暝抿嘴跟在身后下了樓,結過房錢,薛凌斜眼看墻上,掛著的通緝令,又換了數副新面孔。火光里,墨色好像在往下淌。
等在馬車處的張二壯似有些焦急,看見薛凌二人又是一個愣神,嘟囔道:“怎么這還一會一個樣呢。”
薛凌噗嗤笑道:“本來該讓張大哥早些回去的,只是來接我的人還在遠些地方,倒要勞你再送一程。隨后張大哥就宿在此處吧,房錢自有壑園擔著。”
張二壯哎聲稱好,兩人復上了馬車,又過一程清風后,薛暝輕道:“到了。”
薛凌撩著窗簾看,外頭一片荒郊野地,黑夜之中,一座磚瓦破舊的亭子不足一丈見方,但凡雨絲稍斜,估摸著人站在里面也是躲不了。
她癟嘴看與薛暝:“到哪?”
“下馬就到了。”
薛凌依言喊停張二壯,撩了簾子雙腳齊跳到地上向四周張望,身旁張二壯幽幽問:“這...這是什么地方?”
薛凌轉身笑著摸了摸身上,記起自個兒才換的衣服,摸掉了皮也摸不出什么來,復轉與薛暝道:“你可帶了銀子在身上?”
薛暝依言取出些許銀票來,薛凌抽出一張并不看數遞與張二壯道:“請張二哥喝茶。”
張二壯搓手,想要又沒立時接,薛凌續道:“這些日子張大哥多有照顧,我一去,也不知何時回來,希望張大哥的鋪子紅紅火火,來日,我也多個地兒討點心吃。”
說著將銀票塞到了張二壯手里,道:“好了,你趕馬車回去罷,將那匹馬留在此處,天黑難行路,呆會就宿在客棧里,明兒個再回程,就說是我說的,讓白先生補你的房錢。”
張二壯忙握緊了手,點頭稱過數聲好,往馬車尾處解了拴馬繩,自個人與薛凌哈腰告別后,坐回馬車架子上,一聲吆喝,將馬調了頭往回。
薛凌看與薛暝道:“人呢?”
薛暝笑笑,放了枚鐵片樣物事在嘴里,一聲鷹啼,四周草叢窸窣,有馬蹄探了出來。
轉瞬之間,二十來皮高頭黑色良馬橫于路間,馬身上人也是多是一身黑,長袍帽子扣住半個腦袋,唯前頭兩匹馬上多了些彩色,背上人及時跳了下了行至薛凌面前,躬身道:“見過薛姑娘。”
薛凌認出是倆霍姓男子,笑笑道:“是你們。”
跟了這幾天,她還是第一回細瞧二人面目,非但不是雙生之相,與霍云婉也相去甚遠,估摸著并非近親,更可能是何處遠支隨了霍姓。
霍知道:“小的們在此已恭候多時了。”
說著話又一人另遣了兩匹空馬來,站到近處見是周遂,一匹要交于薛凌,她指了指壑園帶出的那匹,道:“不急,我這有馬,先行一程。”
周遂稱“好”復將另一匹韁繩交于薛暝,霍知道:“事不宜遲,咱們走吧,姑娘請。”
薛凌走開兩步,牽過馬韁,伸手上上下下撫摸著馬兒鼻梁處,前額隆如山,雙目突如鼓,脖如刀螂,耳如竹簽,真是匹好馬,是她一眼相中的良駒。
可惜這一路急趕,必定是要換馬的,這么好的馬,去不了平城外的原野。
她看了眼鞍配腳蹬,躍起翻身,稍抖韁繩,馬登時前蹄抬起如人站立,半個身子都揚到空中,長嘶過后,薛凌在背上坐得穩穩當當。
霍知與霍曉相視一眼,笑笑沒答話。薛暝對著人從揮了揮手,各自馭馬退往兩側,中間留出約莫三個馬身的寬度來,示意薛凌先行。
薛凌笑笑,勒著韁繩讓馬小步上前,卻未立即奔走,而是通道間來回一圈又回了原處踱步。
看過所有人一圈后,她自摘了頭上防風的扣帽,笑道:“早知你們在替我辦事,我一直沒見過你們。承蒙諸位過往照顧,今夜要去哪,諸位都是知道的吧。”
眾人齊答“知道”,黑夜離如梟鳴陣陣,薛凌揮手止住眾人聲音,一指青蔥,在星輝底下悠哉劃了一圈弧線,凌空掠過每個人,姑娘家嗓音清理婉轉,像戲文里的嬌嗔花旦:“來日事成,我做皇帝。
封諸位,一字并肩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