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洗胡沙(一百零五)

她紅著眼,吸氣半天轉臉嘟囔:“那兒子好,薛璃也不給人抱,阿爹死了,他不管不顧,江閎那個老不死死了,他給人家穿斬衰。”

魯文安笑笑,道:“你看,魯伯伯哪里知道斬衰是什么東西。”

他自來不喜歡看書,薛凌解釋道:“就是重孝,只有死了父親或祖父才穿的一種喪服,當兒子女兒的要穿三四年,穿著這衣服,不出遠門,也不吃好的。”她對此事頗有不滿,又賭氣道:“什么東西。”

魯文安忙勸:“哎呀,那他江府養他兩三年,穿穿穿,穿他的,別管他。”

“誰要管他,人死了就是死了,鬼神之說都是騙人的,穿麻戴孝穿紅戴綠都一樣”

魯文安咂舌道:“哎呀,你怎么這么說話,舉頭三尺有天爺。”他仿佛特意逗薛凌:“那這兒子女兒才能穿,我什么也沒有,豈不是沒人給我穿。”

薛凌先犟得一句:“我也可以給你穿。”又氣道:“什么天爺,真有神明天爺,我肯定不得好死。”

魯文安急道:“怎么說出這話。”

她偏頭,不情不愿說再說起沈家事,說著沈家女,說那個十三四的小姑娘將自家侄兒手指咬了去,吞如腹中,咒她薛凌不得好死。

她收了膝蓋,沉沉嘆了聲氣,那些事發當晚藏起的忐忑與悲傷,被眼前流水盡數沖刷出來。

“她說我違誓,肯定不得好死。”

“呸呸呸...”魯文安連吐三聲,笑道:“你剛才說的對,你說的對,鬼神之說都是騙人的,你管她呢,她也不是個好東西。”

他伸手,拍了下薛凌后腦勺,不似前晚輕巧,頗帶了些力道。

薛凌被拍的往前一傾,回正來間聽見旁邊若有似無得一句感嘆:“十三四啊,跟你當年差不多大。”

她看夜色四合,無暇再講前事,從衣服里取出霍知給的輿圖,側身遞與魯文安,正色道:“你明日走好不好,不要去寧城,沈元州不會開門的。”

魯文安伸手拿了沒開,直接塞進懷里,笑道:“好,咱們走。不去寧城,那去哪呢?”

“去幽縣,不遠,我知道這地方,你肯定也知道。”

魯文安想了想,好像是在寧城與烏州之間的一去烽火臺地,他道:“是知道,咱們去那干什么。”

“平城還有這么多人,寧城又進不去,總要找個地方安身,那里有霍知打點,你在那里等我,等我殺了沈元州,就去接你。”

魯文安沒應,薛凌又道:“不要讓孟行等人去,我殺了霍云旸,他們不會與我干休。

好不好,你明天早上就走,今晚連夜走更好,越早越好。”

魯文安似沒聽見她這哀求,另問道:“伱怎么就知道,沈元州不會開門呢。”

薛凌整個人轉向,跪坐在魯文安面前雙手撐地,爭道:“拓跋銑昨夜以兩三千精騎先行,欲伏在寧城北門,后胡人兵馬一路跟著你們往寧城去。

只等你們走到寧城附近,如果沈元州開門,那兩三精騎就去攻寧城城門,然后胡人大軍隨即上前支援。如果不開門,就圍獵平城兵馬,他已經去了。

沈元州不是善類,他絕不會冒險開門的。等那個時候,你們也不可能再繞道,強行突圍,能存十之一二已是僥幸了。”

魯文安笑笑道:“你現在說話,魯伯伯都聽不懂了。沈元州,我見過的,他未必不會開門,只是你說胡人設伏,那門確實不能開,非他之過。”

薛凌氣道:“什么非他之過,他本來就不會開,就算沒有設伏,他一定也不會冒險開。明明我方才與你說過霍家事,是我在寧城殺了霍云旸,他不得圣旨就先行來了寧城,不就是為了原霍家兵權。

當年我爹死了,他不聞不問,一心只顧著往上爬,這樣一個人,怎么會開門。

你為什么不去幽縣,你信他還是信我。”

魯文安笑道:“信你信你,去幽縣就去幽縣,去哪都可以。”他并未提起,去歲是自個兒去請的沈元州,大抵這些事,提來并無益處。

薛凌身子后退了些,笑道:“那說好了,你去幽縣,我很快就去找你,我們回去吧。”

她撐著地上要起身,魯文安按住她手道:“不急不急,還早。”

薛凌復坐下來,魯文安笑道:“聽伯伯一句勸,咱們走,好不好。”他看著薛凌,沒給她說話的機會,道:“咱們別管沈元州了,咱們一塊走,去幽縣就去幽縣,去哪都可以,咱們一塊走。”

薛凌看了眼手,道:“我就要做完了,等我殺了沈元州,會京殺了魏塱,去哪都可以。或者.....我也可以當皇帝。”

“你想當皇帝嗎?”

“難道不能想嗎?”

魯文安拍了拍她手,笑道:“可以可以,都可以。”他未做罷休,好聲哄著道:“咱們可以先去幽縣,咱們聚兵,咱們買馬,咱們攻城,咱們....咱們把那些不是好東西的人都換下去。

咱們一步步,腳踏實地的過去,好不好。

你看你,你看你,你看你這,哎呀,魯伯伯不會說話,你看你騙了人,將來人又要騙你,算了,我們不騙,我們要啥,就堂堂正正的去拿。

你要啥,魯伯伯去給你搶過來,搶可以,咱們找些信的過的人去搶,要搶的人心服口服對不對。”

“你看..”他也掏出張紙來,揉作一團塞給薛凌,道:“你看,你去年,我就知道是你,除了你這小崽子,哪還有人知道安城的密道。

你看,回來后我改了平城的密道,這是出入口標記和路道圖,你回去后仔細看,其中一個就在城門不遠,我特意留的。

你過來,打開石板的方法你知道的,進去之后反扣,外人一時半會進不去,好不好,你進去到別的地方再出,不怕的,咱們走。”

薛凌蹙眉,魯文安又道:“好不好,算了,不就是孟行,那人我認識,我去說,沈元州....哎呀,我也去說,大不了我們日后再打嘛。對不對..魯伯伯肯定幫你,”

薛凌避開魯文安目光,道:“平城兵馬不足一萬,再要聚兵,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成,我怎么可能打得過沈元州,又怎么可能殺得了魏塱。”

“咱們可以慢慢來啊,有些事,急不得。”

“可是我明明可以馬上就成了,我很快就要成了,最多三五月,魏塱必死。”

“你看你....”魯文安笑著推了推她,道:“你看你,那...成了...成了不是更多人來騙你。你..你看你現在還跟胡狗在一起,不嫌臟。”

“反正可以忍一忍,等我殺了魏塱,拿到天下,我以舉國之力,定能將拓跋銑剁碎。”

她勸魯文安:“你明天走好不好,你看,你走了,我就要贏了,只要騙過拓跋銑這次,我就要贏了。我在京中天天煩的要死,好不容易要贏了。”

魯文安看了看天,笑道:“你看你,跟魯伯伯走吧,咱們.....咱們......哎呀....”他又拍了下地,為難道:“你看,我又不會勸人。你看那個狗日的,你說的那些人。

他不好,我們不學。

你看....前頭的事算了,你先算了,假如遇到沈元州,我喊他算了,好不好,他要是不算了,我賠命給他。

咱們算了,你看你.....”他伸手,將薛凌鬢邊碎發別在耳朵上,嫌棄道:“你看你,看你天天在狗屎里轉,沾了一身。

我們找個地方洗洗,咱們..”他喉中酸澀,嘆氣數聲,艱難道:

“哎呀,伯伯不是心慈手軟,是你,你說你,你別和他們一樣。

什么皇帝,什么相國,什么世家,什么將軍,你看你,你是什么樣。

你別和他們一樣。”

薛凌正身,半晌道:“他們有什么不好,位高權重,富貴滿堂。不像薛弋寒孤魂野鬼,死到現在還找不到尸體在什么地方。”她揚手,紙團輕巧跌倒河里,轉眼去了遠方。

魯文安目光看過去,久久不敢回頭。薛凌道:“我只差這幾幾月而已,為什么要舍近求遠,等我坐上那個位置,就會有個好皇帝,天下太平,難道你不信我。”

“哎呀,魯伯伯不會說話,那你說現在的皇帝,他之前,登基之前是不是也要當個好皇帝。

他....”

薛凌道:“他為了當皇帝,跟胡人合謀,害的多少人無辜喪命,他有什么資格當個好皇帝。”

“你看,你看....你看。”魯文安轉過臉來,笑道:“跟伯伯走吧,你要當皇帝也可以。

咱們,咱們得想辦法當個好點的啊。”

她還沒聽出話里意味,扭頭道:“我不會走,我就要贏了。”她想小時候魯文安也不會全縱容自個兒,尋常執拗多說無益。

她學了蘇姈如,作婦人哀戚:“唾手可得,你為什么要我走。”這話聽來好似也不行,她又學霍云婉,意味深長:“天下之事,不拘于常理,功成垂敗,為什么要罷手。”

魯文安急的抓耳撓腮,道:“什么狗屁常理,你自己說你身邊的人全不是個東西,你什么就要贏了。

你真能開心坐穩天下,伯伯只會替你高興。你看你,你跟我回去。你爹要是在.....”

薛凌怒起,起身道:“什么我爹,什么我爹,薛弋寒拿我當個餌,他死了也不讓我活。”

魯文安皺眉,她轉身:“我一定要去殺了沈元州,你肯定不會眼睜睜看著平城數千兵馬死在胡人手下,我知道你會走。”

魯文安還坐在地上沒起,道:“我是不會眼睜睜看著,那你去寧城殺了沈元州,胡人就在門外,城中主將身死是個什么后果,難道你就要眼睜睜看著。”

他還待試手拉薛凌,薛凌側身躲開,道:“慈不掌兵,我是有將來可圖,他不死,我怎么趁機以胡患為由掌兵,但你將人留在這,只是一己私心送死,你不會這么做的,更不能為了我這么做。”

她指了指遠方胡人,道:“我要回去了,反正我一定要去。”

魯文安無話,薛凌看了他幾眼,跺腳去了馬處,拍馬再沒回頭。魯文安坐在原處,看著她遠去,又看著水流潺潺許久都沒動。

乍見之喜退去,三四年歲月風卷殘月吞噬掉為數不多的軟弱,她咬著牙如何想都不肯放手,分明就不該放手,分明魯文安最該站在自己這頭。

京中光陰潦草,月寒日暖人如刀,銷盡了平城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