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常(六)

薛暝聽見她輕聲嗤笑,忙回轉頭來道:“拿些干糧往后院煮一煮,你先回房歇著。”薛凌抬腳踩在饅頭碎上,隨口道是“不必”,這些亂七八糟就此了了。

五月底的天已然不算涼,只西北處晚風頗大,攜卷著寧城灰燼余腥過來,一開窗,整個屋子都在嘩嘩作響。

她自涼水洗了臉,躺在床上重溫昨夜殘夢。這么多年來,從未夢到過阿爹。

世事,真是,怪啊。

翌日晨間依著客棧掌柜的交代,辰時中宵禁才除,眾人起的也晚。薛凌睜眼時,總算看得街上有行人來往,竟也俱是婦人老嫗,看不到一個青年男子。

這里離寧城,太近了。

霍知遞了兩套新衣來,依著尋常男子上戰場的樣式,配了軟甲護袖。薛凌看城里空空,接過衣服道:“這破地兒上哪找的”

霍知頷首笑說是“故人處尋的”,復在門外等候,薛凌適才去了那方麻布,小心收起后,換上衣衫,分外合身。一時半會去找估計不太能行,分明是早早給她備下的。

也好,妥當,發髻也一并改成了男子樣式,待她再出門,霍知贊道:“姑娘作男子樣當真滴水不漏,莫說沈元州認不出來,就是在下與姑娘許久,街頭碰上,當真不敢認來。”

他本還想說些將門之后作恭維,念及薛凌這兩日真有喪父之態,說來怕是弄巧成拙。

薛凌咳嗽兩聲,換了舊時男子音腔,道:“如果他沒見過我,我是不怕的。但是沈元州心細,我曾與他在李敬思處碰過面,雖當時是壑園里姑娘家,難保他識人過目不忘。”

霍知聽得分明,大喜未浮于表象,只含笑道:“小少爺擔心不無道理,可一面之緣,男女有別,在下不信沈元州有眼,能察秋毫。晚間過去時,可再著人替小少爺偽飾一二,必能無虞。”

薛凌心中一抖,垂頭道:“怎么晚間才去,不是趕著么。”

“胡人初到寧城,攻勢正猛,沈元州為城中主將,必定忙于俗務,咱們去早了,定是見不著人的。小鬼難纏,底下收了東西,沒準話都不會傳一句,不差這一天半天。”

薛凌點頭,又問:“是什么人跟著我們去。”

“正要與姑娘說,此人姓陳名澤,乃是此地鄉紳,聽聞寧城起戰,沈將軍城頭御敵,原傾盡家資,寥表敬意。”

果然是姓陳,薛凌嘆了口氣,仍是點頭作罷,霍知說是陳澤那頭還有些許細枝末節要商議,今日白天就不在客棧,下午再回來。

薛凌求之不得,揮手要將人送走,霍知卻道:“姑娘去之前總得再想個名姓,魯落是不太好用了。”

她“嗯”過一聲,道:“那就姓安吧,反正叫不得多時。你與他說我姓安就行,不用非得說名字。”

霍知并不想時時惦記著魯文安,道:“與平城同姓的話,去到沈元州處,萬一他作了聯想...”

薛凌不耐道:“那你隨便編一個。”

霍知忙道:“趙字如何,普通些,百家姓首,挑不出岔子。”

薛凌點頭,他方退了去。薛凌自尋了把寬闊椅子,往屋里桌前坐下,仰在椅背上許久不想直腰。

薛暝再進來,瞧見她雙目微閉,眉眼如削,手臂搭在椅子扶手處,十指蒼白垂著,手背上傷痕四周還見紅,像只折翅的鷹,腐爛了一半,反格外清絕孤高。

他輕腳走到近處,低聲道:“不然,去別處找找,看看有什么吃的。我看此處還算繁華,聽見有人叫賣。”

薛凌睜開眼,緩緩揚起脖頸,笑道:“是不是我當天晚上沒說清楚。”

薛暝不解,她抬腳起了身,捏著左手來回踱步,痛苦道:“是不是我當天晚上沒說清楚,就算我不來,霍云婉也會來。

你看,我就說,去年為什么她要逼著蘇府送那么多東西過來。她籌謀已久,早就想用戰事將西北兵權收到自己人手里。

什么天子將軍,什么忠良大義,一打起來,真正能聚兵的,唯有錢糧而已。她早就有這個打算,我只是個中一枚不錯的棋。我不走,她無非是換幾步,她早晚要將軍。

我來,至少能快一些,我借勢而已,明明我不來,亂只會更久,明明我不做,事只會更爛,明明不是我,不是我。

分明不是我,分明不是我。“她揚著手,問:“為什么他不走,我說的很清楚,我當天晚上說的很清楚啊。”

薛暝沉默片刻,輕道:“晚間我們就要去沈元州處,再想著這些事,容易叫他看出來。”

這理由比什么都好用,回頭無路,那就只能說來日極佳,她不得不被勸住,點著頭道了數聲“是”,她指著薛暝道:“你說的是,你說的是,我晚上還要去殺了沈元州。”

“等我殺了魏塱,就結束了。”她垂下那只手,偏頭出了屋。

晚間霍知再回,果跟了個陌生人來,穿紅著綠,膀圓腰肥,橫肉滿臉與薛凌見禮,說是陳澤。

薛凌頷首應聲,卻見他與霍知談笑風生,頗為相熟樣,喜慶道:“哪家的小少爺,比我莊上幺兒還好看,就是人瘦了些,怎么這么瘦,白....也太白了點。”

他又打量薛凌數眼,那句白的像個死人臉沒說。好在薛凌雖面上精氣神不佳,說話還算中氣十足,不然瞧來就是命不久矣。

霍知笑言“京中來的公爺,一心要殺敵立功呢,不敢讓家里知道”,說話間遞了包點心給薛凌,大抵是瞧她這幾日沒吃好,特意找地兒弄的。薛凌接手拆開,塞了塊往嘴里。

陳澤拱手作了大禮,連道:“如此英雄年少”又夸數句,根本沒問姓名,省了那個編來的“趙”字。

薛凌微笑應了,看與寧城方向道:“天下有失,匹夫何辭?”頗有幾分豪情。

皇城多富貴,不是這個大人,就是那家老爺,年少些的便成了公子小姐,西北偏遠,少見官家,若是遇著了驕氣些的,便喊少爺娘子。

兩處稱呼有異,她又作多番偽姓,這幾日因魯文安之死多有想到薛璃,這會又記起江府詩會,她與薛璃重逢,罵得一句“三姓家奴”。

而后京中多變,再未聞哪家風花雪月事,這會記起來,誰才是那個三姓家奴?

陳澤不知薛凌所想,只對她這話甚是贊同,暗道這白皮細面郎君還挺不錯,上前兩步一并看著窗外山巒,雄心喊:“小少爺這話真是有見地,我男兒大好,當驅胡虜三千里,不問歸天。”

她垂頭,約莫宵禁的點兒又到了,只看到街上空蕩如鬼城。

薛凌回頭問霍知:“我們何時出發,宵禁了不是出不去么。”

霍知笑道:“我們是往寧城去,哪有出不去的道理,不過早些走也好,小少爺若是一切妥當,咱們可以啟程了。”

薛凌回身拎了行囊,與薛暝一并下樓,掌柜正在封門板,看薛凌等人要走,道:“你們是往哪處逃啊,能不能也捎我我一程,我看你們人多,又是....又是習武的樣子,比其他的都可靠,我可以給你們錢,你們是去京都嗎?”

陳澤搶答了話,道:“逃什么逃,你也是大好的力氣,干脆跟我們到寧城去,殺敵建功,光宗耀祖。”

掌柜的頓時跪下,拼命擺手道:“官爺,官爺,我家徭役丁口已經夠了,我是留下來那個,我是留下來那個啊。”

說著話趕緊沖到柜臺處拿了冊子要給薛凌等人看,嘴中話語不絕,只喊:“我是留下來那個,只留了我一個。”

薛凌并未看到那本冊子,想是抽丁的拿了人,就給個批子作記。這東西...戰事一久,批與不批沒什么兩樣。

幸運的是他們并非來抽丁,這店家總還有兩天可躲,眾人陸續往外,陳澤復罵了幾聲軟骨頭,搶著與薛凌道“他定要死在寧城墻頭,封妻蔭子,記個大功”。

薛凌跨上馬背,笑揚了馬鞭,心中暗道:沈元州都反了,哪來的皇帝給你封妻蔭子。總不能,沈元州有皇帝相。

過街之后即是城門口,如霍知所言,見薛凌一行要往寧城去,守門的非但不提宵禁,就差親自逮著幾人壓過去。

出城之后未見有輜重跟隨,薛凌問起,霍知道:“糧草要事,得有人來押,咱們不方便,還是先去見了沈將軍的好。”

陳澤點頭附和,薛凌笑道:“多少東西,還得有人來押。”

陳澤道:“不多不多,可最近亂的很,流民四竄,沒人押著,我是真不敢保證能運到寧城啊。”又與霍知拱手道:“得虧是霍兄來了,不然我有心無力,看著東西發霉發爛,送不到將士手里。”

他二人又笑言數句,薛凌催了馬,才跑出些許距離,霍知追上前來,道:“小少爺慢些,咱們不急著去。”

薛凌勒馬回頭,見是那死胖子陳澤喘的要死要活,顯不是個善馭馬的。也就是說,此人可能并非是霍云婉早年安插在此的卒子。

真真假假,當局者迷,沒準,他是真的以為他在給沈元州籌糧。

無奈之下,只能叫著手底下都慢了些,跑了約莫整一個時辰,方看見寧城南門。

天邊見黑,此處亦是早已宵禁,城墻上五步一哨,戍值的卒子皆是行走來回交替,未有在原處站立者,可見防備之中。

遠遠看見薛凌等人,隨即有數十人齊齊張弓,箭指薛凌一行,為首的一個喊:“城下何人,宵禁已至,任何人不得出入。”

薛凌抬頭要答,陳澤自告奮勇攔著她道:“我來我來...我來我來...”。說罷高舉雙手喊:“軍爺別動刀,咱們是來送糧草的,您受累,開開門,快開門。”

喊完又趕緊去捂肚子,齜牙咧嘴與薛凌道:“沒見過伱們這樣跑馬的,我真是沒糟過這罪。”

樓上戍守的聽見,回話喊“先等著”。陳澤又趕忙抬頭應了聲,與薛凌道:“顛死了,顛死了,我就那馬,它....它...抽死它也不能跑這么快。”

薛凌幾日來第一回沒忍住笑,半是閑話半是打聽道:“這里到處都是原子,三歲小兒就要上馬,你怎么這么不長進。”

陳澤瞬間丟了手,挺肚子道:“那不是,不是我不長進,我家是做白米莊子糧鋪生意的,不是養畜生的,就那,咱們來那昌縣,方圓百里,誰沒吃過我家東西。幾年前的時候,家里頭還來往進京呢。”

“是嗎,那這兩年怎么不去了。”

“嗐”。陳澤又把手捂回肚子上,氣道:“去年,去年開春,不對,前年,年底,不知道為啥,突然糧價瘋漲,牽扯到里面,官爺來平事,砍了好些腦袋,再不敢亂去了。

年底了好點,想把祖業再坐起來,囤了點,今年還沒走,胡人又來了,你說這,你說這....這跟誰說。”

門開了道縫,里頭人問:“什么糧草,今日城中沒有公文說糧草要來,你們是哪里來的人。”

“我我我我.....”陳澤與薛凌陪笑過,三兩步跑到門口沖著里頭喊:“沒有公文,沒有公文,我們是普通百姓,想為沈將軍盡一點綿薄之力,籌了點糧草想運往城中,軍爺不要嫌棄。”

里頭人打探了片刻,并沒見什么糧草,復問究竟,陳澤道:“我們人少,運不過來,都在庫子里囤著,想請軍爺親自去押。”

那人稍微上了心,看薛凌一行有十來人,說運不過來,就是東西還挺多。雖戰事才起不至于斷糧,但打到哪一天誰說的準。

到底此處是南門,還算安全,當下應了陳澤,說是需要找人去傳,估計要等上許久。

陳澤自是應聲,大門復重新閉上。薛凌下了馬,跟著到門前輕扣了兩聲,看陳澤熱的汗如雨下,她笑道:“這門沒上拴。”

“你怎么知道。”

薛凌手在門上移動些許,道:“他剛才開關都快,但門栓重千斤,數人合力拿鉸鏈也要耗上半時,所以里面沒上栓,然后有人用了頂錘之物卡在門軸處用力,才能開關的這么順利。”

她無意賣弄,只想著南門未上栓,也就是寧城戰事不吃緊,至少沒有到沈元州勒令四門緊閉封城城的地步。再往細想,也就是胡人攻勢全然不是霍知說的正猛,拓跋銑在拖時間,他是在等她。

陳澤眼前一亮,道:“咿,你這人懂的還多。”

霍知亦湊上來笑言道是“趙家公爺心慕邊關,早年手不釋卷,對軍中事了若指掌,沒有不通的。”

陳澤愈起艷羨,高聲道是“太平求財,亂世求功,這到頭了,還是習武騎馬的好,你看那些人不要命的往南邊跑。你說,你說....誒...”

他指了指薛凌,道:“你不是京中來的,我聽說那頭也打仗,你怎么跑這邊來。”

薛凌笑道:“國之將亡,肉食者謀,天下將亡,匹夫之賤而不能拒,我當然要來這。”

陳澤非博學之士,聽得繞口,薛凌不想與他久話,指了指門里道:“寧城地廣,守將在北,這么大事,他肯定要去問主事的人,一來一回,怕不得個把時辰,咱們還是找地兒坐著等的好。”

陳澤“哎”聲應了,又撩著袖子去擦汗。薛凌并未覺得熱,晚間風來其實還有涼意,大抵胖子出汗多。

她與薛暝往旁處尋了個干凈地,喝了幾口水,陳澤又湊過來,喊著薛暝讓個道兒,說是與薛凌一見如故,想多說些話。

她笑了笑,余光看見霍知在往自己處看,隨意附和了陳澤些,紙上談兵爾,別無旁事。

再聽得門響,陳澤一躍而起,看了眼天邊彎月,道:“還真是個把時辰,你可真是知道的多,你要不說,我當你才是這里人。”

薛凌笑笑未答,撐手起身走,他這方瞧見薛凌手上傷口駭人,大驚道:“這是怎么了。”說罷直接拿了薛凌手要看。

薛暝一手將人擋開,沒什么好臉色,陳澤不解道:“他這是怎么了,我看都貫穿了,還沒好透,你們怎么不包一包,我的個天,這得疼成啥樣。”

薛凌輕甩了兩下道:“路上不慎,跌了馬,按到劍上了。”

陳澤自捏緊了手,倒吸一口氣要喊,薛凌指了指門:“我們可以進去了。”送糧草來,沈元州不可能不許進城。

他看了眼,拍頭道:“噢噢噢噢,好好好,進去說。”再往門處,來了個管事樣貌的人說允許進城。陳澤回首招呼眾人,特喊著薛凌道:“進吧進吧,咱進去了。”

薛凌出了口長氣,牽馬往里,門仍沒開透,只得一個馬身的逢,進到里頭,果見門軸處蹲著倆卒子手執鐵棍在那搗鼓。

悉數進到里頭后,頭目摸樣的報了名姓唐澗,卻退后幾步,手壓在刀柄上,審視打量薛凌眾人道:“你們....是來認捐糧草的?”

原傳話的人去了說有人想送糧草,這事并不怪異,得沈元州許可后,遣了唐澗過來接人。有道是禮輕情意重,不問多少,來了就是不易。

唐澗亦未覺怪,只作尋常事辦,然縱馬過來,薛凌一行,除卻霍知與陳澤和薛暝周遂數人,剩下皆是影衛,冷面寒霜,身有肅殺,一看就不像近處什么來送糧的鄉族。他不敢掉以輕心,沒立即引薛凌等前往。

陳澤飛撲上前,笑道:“是是是,我是我是,是我要來,我知道胡人打到寧城來了,傾盡家資買了谷米麥黍千石,就放在昌縣那,家里幾個下人守著呢,等你們去運。”

薛凌暗想千石之數,不少了,霍知也算舍得下本錢。不過想想挪到城里,將來也用到自己身上,算不得賠本。

唐澗見人貿貿然沖上來,刀都拔了一半,聽聞此話,稍卸下些防心,又轉頭問薛凌等:“你們呢?是與他一處嗎?”

陳澤復繞回薛凌身旁,一手勾了她肩膀,道:“是是是,我們是一處的,這位趙小少爺是來投奔沈將軍,想求個功勞,軍爺帶咱去見將軍吧。”

薛凌撥開他手,上前兩步微頷首道:“見過大人,在下姓趙,壽陵人士,祖上是行伍之家,聞說邊關胡患擾攘,想拜在沈將軍門下,做個先行官,但求馬革裹尸爾。”

唐澗探究不減,問:“行伍.....你既然是壽陵的,怎么不隨皇帝去平亂,要來這地兒。”

薛凌道:“上頭的人相爭,與我們何干,丈夫當行天下事......”她頓了頓,郎朗瞧與唐澗,笑道:

“我觀,天下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