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昭昭(十六)

非得論起從哪來,其實她與薛凌八九不離十,皆是平城付之一炬。連場景也相似,一個捏著一枚白玉鬼工球去當鋪換花銷,一個拿著倆張銀票換碎銀。只是薛凌再是倉皇匆忙,終不減從小養出來的舉止氣度。

那掌柜的瞧出薛凌不識貨,也只當她是家里好東西見多了,不知柴米貴罷了。賺個黑心錢已是撐破了膽,斷沒生出過要欺了薛凌的心思。

含焉卻沒這般好運氣,眾生百相,莫說與薛凌相提并論,便是與和她一起在胡人地頭流落輾轉的漢妓放在一塊,含焉仍是里頭最為膽小的一個。

犯而不校,唾面自干。人長成什么樣,總是有跡可循。姚是平城周邊大姓,在她生活的小莊子上,人與人這一輩若沒有血緣,往上多數幾代,總能抓出來點沾親帶故。

梁越往西北,地越苦寒,百姓自然不比魚米之鄉富裕。梁成帝在位時,過不了冬的赤窮之家雖是極為罕見,但青黃不接卻是三五載有一次。雖沒嚴重道需要朝廷撥糧賑災的地步,但家家戶戶總得勒緊點褲腰吃飯。

平安二城既是在最西北處,個中艱難可見一般。若非如此,當初薛凌見到安城那一糧倉精米也不會忍不住咬牙,只她當時不知平城無戰不得要糧的緣由罷了。

含焉既生在平城,日子也就過的和那些人大同小異。可于個人而言,這一丁點小異,足以一生都不同。在家家都要靠著老爺家的幾畝租地或者原子上野物討活路的時候,含焉的爹在一家生意人里謀了個賬房的活計。

除了旱澇保收為家里存了些余錢外,男人得跟著東家走街串巷南來北往的跑著,一年到頭沒幾天在家。因此,含焉家里人丁稀少。幼弟未長成,祖母年邁,娘親一個婦人要操持里外,大小事只求個安樂祥和,哪能跟薛凌一樣,去在意低頭不低頭。

如此耳濡目染,含焉自是一身恭順。太平無事的年景里,這性子在那片地,十里八鄉都有名。她五官本就頗為清秀,三餐無憂又養的膚色極為白凈,不似尋常農家面黃肌瘦。

加之姚家從小請了先生跟著識文斷字,書卷氣慣來襯人。一到了女孩子長開的年紀,婷婷裊裊低眉,黃花嫩蕊堪憐...(臥槽......我在寫什么!!!!!反正我也不記得在哪讀到的了,先這么著吧。)

沒準薛凌躲在平城角落里翻話本子時,紙上所書的妙齡佳人,拿含焉的臉套上去,也能稱的像模像樣。

一朝凄風苦雨后,被擄的漢人女子,應是成千上萬個含焉。只是胡人沒有多余的糧食來養毫無用處的牲畜,看不上眼的,或取其毛皮,或就地宰殺。能被帶回鮮卑王都,起碼得是個奇珍異獸。

幸與不幸,是相對而非絕對。橫死無疑是人間慘事,偷生卻是各有論調。能活成什么樣,也是各有造化。除了死在鮮卑王宮大牢里的珍珠,興許還有黃金,白玉,翡翠之類的。

流落的久了,大多就記不住自己原來姓甚名誰。

含焉不是沒忘過,她身段嬌如弱柳,是典型的漢女長相,且更似中原以南的漢人些,鮮卑王都著實不多見。

王宮里的人親自來挑貨,窯子掌柜心知人一走大概是回不來。絕佳的搖錢樹,他自是不太想放手,故而并沒把含焉推出去。

前路何方,含焉并不知道。機會稍縱即逝,由不得人多作考慮。胡人無紡織手藝,薄紗綾羅都是從中原討來的,下九流的地方,更是沒什么好貨。夏季紗衣生硬,線頭能將人的皮膚劃出一道道紅痕來。

原是無需刻意,衣料既如此不服帖,只許稍稍松了系帶,就是大片春色昳麗。

放在三年前的梁境里頭,你家女兒委身于胡人這種話說出來,怕是她那好脾氣的娘親也能三天三夜罵不絕口,誰也沒想到,有一天,這倒成了奢望。

她一刻心狂跳,戰戰兢兢跟著進了宮,又被拎到馬背上扔到石亓面前。一抬頭,羯族的小王爺眉眼深邃,身體修長。弱冠之齡的少年郎,如果不是個胡人,子之于歸,原并無大防啊。

她設想中的終結沒能如期而至,薛凌將那鮮卑人一劍封喉,而后石亓拔刀相向。

含焉求著薛凌時,不止是哀傷,還有羞恥。連她自己都驚訝,居然還能生羞恥這種情緒來。三年花開任折,她哪里還會有什么禮儀榮辱。

大概就為著這一點羞恥,她沒能如薛凌想象的那般對著死亡口不擇言,為著這一點羞恥,她帶著些不安,小心翼翼的跟薛凌講“我叫含焉。”

羞恥感沒什么不好,它能讓一個人盡可能的避免做出畜生行徑。然自省即可,自責即過。人必自輕自辱,而后人辱之。仍是為著這一點羞恥感,含焉無法正面回答銀莊掌柜的問題。

她從哪來?從胡人身子底下爬出來嗎?

含焉壓根沒注意到那掌柜比她還方,只顧低了頭,聲如蚊吶喃喃。扭捏片刻,抬起臉,卻是俏臉紅透。張著嘴半天,“我....”字于唇邊繞了幾個轉也沒“我”出個所以然來,那掌柜先是慌亂,后又吃驚,漸而若有所思,到最后已是明顯變了臉色。

他也未必是什么惡人,只瞧著含焉年紀輕輕,拿著這么大額銀票,還說不清個來歷,就犯了疑。正要繼續問,含焉卻是一手將銀票搶了回去,丟下一句“我不換了”,見鬼似的逃出了門,和外頭進來的人撞個滿懷。

掌柜的“哎”了一聲,沒多留。他說的好聽是錢莊老板,實際全付家當加起來,有沒有那兩張銀票數,還得合計合計。平頭百姓,多一次不如少一事,殺人放火有天收,坑蒙拐騙有朝廷,關他什么事?

被含焉撞個正著的那漢子卻不肯罷休,含焉都沒影了,他還癡癡瞧著不回頭。故作隨意的問那掌柜:“那小娘子是哪家的,以前怎么沒見過。”

掌柜卻還沒從剛才的事回過神,一面撥弄算盤,一面道:“怕是外鄉的,近百里哪能找出這么秀致的嬌小姐。”

“她來作甚?”

“來錢莊還能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