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余甘(三十六)

室內無風,燭火卻若有似無的晃了一下。薛凌以為江玉楓二人必然大驚失色,追問其詳,不料二人還是氣定神閑,江閎輕“哼”一聲似早有預料,而江玉楓轉著茶碗頭都沒抬。

她跟在魯文安身邊那么多年,從來就沒拿撒謊當個事,后又經歷這種種是非,胡話更是遠比情真意切的時候要多的多。但“殺了人全家”,便是杜撰,她仍有所臉紅。見江閎二人無動于衷,恐是他們不信,便又道:“當年霍云昇一路追我至明縣,我和魯伯伯慌不擇路,跳入水里,他下落不明,我受了重傷。”

薛凌手指扶至額頭,鬢角處有輕微一線白色,不凝神細看,幾乎瞧不出什么。手指摸上去,和周圍皮膚也并無兩樣,所以這傷決然不是什么致命重傷。而且傷口經冷水浸泡,血也止的快,當是可能瞧著嚇人,實則也沒給她帶來多大影響。

非要深究起來,終還是從高處跌落,沖擊力帶來的傷害更大一些。更多的,還是她不會浮水,故而到最后人事不省。

只是,撒謊嘛。

手指順勢繞到了一縷發絲,柔軟纏綿與李嫂院里幾株柳樹枝條頗像。她坐在門口,瞧著那樹上嫩葉帶著雨點來回搖晃,搖的人眼前一片凄迷。這種近水而發,依春而長的植物對平城來說太過金貴,養不活的,所以她看的專注而新奇。

薛凌多有惦記被霍云昇追殺的情景,那個狗東西拿著弓弩道貌岸然跟自己說阿爹要接自己還家。她午夜夢回,總能走到那處懸崖峭壁上去,驚醒之后越想忘,回憶反而越細致。

她甚至能記起,自己從魯文安身后走出來,步子踩著的苔蘚上有米粒大的鵝黃碎花,雖然小,卻十分繁多,星羅棋布在秋冬還未腐爛盡的枯枝敗葉里,一腳下去,能踩碾個百八十朵。

但這種清晰的記憶到了那李家那方院里,就一切戛然而止。她知道那些人和事存在,卻怎么也想不起丁點面容。就連院里柳樹,都不能確認究竟是三顆還是四顆。

她在宋滄住處,也是仔細盯著過李阿牛瞧的,卻仍舊無法勾勒出李嬸是個什么模樣,泯然于京中年歲相仿的街頭婦人。擦肩而過覺得很像,細看又不像。

“我受了重傷,被他爹娘撈了起來。”

薛凌目光空蕩著飄向左上方,她確實在回憶,被李阿牛的父母撈起來了,然后呢?江閎似乎終于有了興趣,目不轉睛的盯著薛凌。

被撈了起來,然后眾人說有人偶漂到了李家村。原也沒什么異常,水里什么都有,她在平城外的流水里還撈到過骷髏。魯伯伯說,水有腳,經常帶著東西到處跑,撈到啥都不奇怪。

她對人偶沒興趣,她坐在院子里只擔心魯文安下落,擔心的要命。而后是那家人歡呼聲震天,原來是有商人出千金在找這個木偶。

什么人偶能值千金?

寧城常有新奇玩意,魯伯伯掏光身上的錢也買不起。別說買了,看都沒資格看,所以京中有個木偶值千金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倒是那個大哥說要去買些糖果回來讓人小有期待。

她又坐了些時辰。

“霍云昇丟了人偶引路,找到了那里。”

“賞金千兩尋人,他爹娘糾集了一眾人要拿我去換銀子,我無可奈何,放了把火。”

薛凌將目光收回來,對著江閎笑了一笑,道:“你看,李阿牛不是我的人。當年事急從權,我只想補償他點榮華富貴。非要說他現在的一切都是我給的,就只能說他家舊居是塊風水寶地,做了祖墳能福蔭后人。所以他趕上了蘇姈如將宋滄送去了明縣,又趕上了魏塱跟霍準打的不可開交,還趕上后宮婦人肚子里多了個種。”

“江伯父怕些什么呢?我既沒想過要把御林衛徹底給他,也從來沒有過拿他當我的人。”

“做過的事總要重見天日,萬一到時他大權在握,絕對不會放過我。倒不如就止步于此,反正這輩子已經是金玉滿堂,也算我給過他父老鄉親的買命錢了。”

薛凌端水抿了一口,原來當年那場火,是燒到這里來了。

她到底心虛,除卻在自身身上編排這些惡毒事,還略恐懼江閎不信。她捏著杯子不撒手,貌若無謂等著江閎反應。

應該是要信的,從她說殺人放火而江玉楓倆人沒有反應開始,這二人就應該要信自己這番說辭。

她初覺得江閎父子聽了無動于衷,是因為江府本身也是個心狠手辣的。但此時薛凌多少沒拿江玉楓徹底當個狼心狗肺之徒,便是江閎能強裝泰山崩而不形于色,江玉楓總該有個細小表情。

然她特意盯著人看,江玉楓確實是眼光都未顫抖過一下。若不是對這種事司空見慣,那就是早有預料。

薛凌自忱壞事做了一筐,這種惡事平生卻是絕無僅有,應該不至于讓江家父子如此看待自己。若說早有預料.....她倒也明白的飛快。

江府與蘇家總是有所不同的,蘇姈如必然是從三年點滴中知道霍云昇追殺過薛凌,但她怎么也沒辦法猜到薛凌和李阿牛短短的兩日淵源。或者說,在薛凌上蘇府之前,她決然沒花功夫去關注一個半大孩子要往哪走,更不用提,薛凌夜逃本就是件密事。

但江玉楓知道,他一路與霍云昇時匯時聚,雖然沒直接參與李家村事件,卻是在明縣附近停留過數日。既得了蘇姈如告知李阿牛和宋滄在明縣相識,那薛凌與李阿牛的過節...多半是當年...。

只是江府顯然沒跟蘇姈如透露過分毫這種猜測,且沒得薛凌承認之前,江家也并不就那么確定她與李阿牛已經認識。畢竟也可能是見李阿牛與宋滄二人異姓手足,起了收為己用的打算。

但既然有了這種猜測,薛凌再說起自己畜生行徑,江閎父子自然沒多大意外。

江玉楓知道有場火,只是并不知人是誰殺的,火又是誰放的。他既要裝腿瘸,又要演仇深,還唯恐看的太多招致霍家不滿,多數時候都是僵硬的躺在駐地,以示生無可戀,除非霍云昇十分為難的喊“沒了江少爺不行”,他才爬起來走兩步。

他默認是霍云昇,斬草除根是最穩妥的手段。鬧出那么大動靜,與其等著流言蜚語傳遍梁國上下,不如趕緊人死債消省事。

但說是薛凌干的,也順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