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余甘(六十九)

走得幾步,還有拄杖依棍的人坐在墻角往這頭張望,見薛凌出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薛凌本已越過了幾步,又倒退回來,彎了腰笑道道:“別蹲著了,不吉利。這堂子改賣棺材了,托我寫招牌來著。”

那幾人似信非信,卻并無人開口問,皆是瑟縮著往里擠,相互躲閃著不敢答話。許是她氣色凌厲,身上服飾也顯貴,小姑娘家頂著一張桃花面兒,說的卻是西風事,確實讓人覺得可怖。

更何況如那五爺所說,存善堂里進了什么人,好多雙眼睛瞧著的。這幾雙眼睛雖是染了死灰色,卻還沒瞎,顯然也是看見了的。若非走投無路,起碼得避避風頭,好歹過了今兒再來碰運氣。

這樣的人,能跟薛凌搭上話才是反常。只是她還不懂,有些人,連說話都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氣。

薛凌等了半天,仍不見得人吱一聲,自覺無趣得很,直起腰要走。她胡言亂語,是想著這些蠢貨薄情自此。

老李頭開了這堂子,日日的貼錢,上好的人參當白米一樣灑出去。然堂子里來了幾條狗,那些承恩的人,就渺無蹤影。若真是怕死滾得遠些不要再來也就罷了,又要躲在這角落里看看事情過了沒,好再去占便宜。

是該開個棺材鋪子,看看還會不會像如今一樣顧客營門。

她忽而又回頭望了一眼,看見幾人眼里還是那般茫然無措,既無希望落空的苦楚,也沒有要另謀高就的決心。那些人就這樣坐在那,與她目光交集,又飛快的垂下頭。薛凌手伸進懷里將所有的銀子全部掏了出來,扔在地上,然后跟見了鬼走的飛快。

她確實見了鬼,這些人,連自己的生死存亡,都不過是來碰碰運氣,且不會因為這個運氣好與壞有一丁點的喜怒哀樂,她又怎么能指望這些人能去感念一下老李頭的恩德。

這,是個什么世道。

含焉二人顯是沒料到薛凌回來的這般早,瞧她臉色不善,也不敢立馬多問。有了薛凌采買回來的那些東西,二人又住的安心,皆是傷勢見好。含焉無旁的事,而申屠易卻是多有計較。

他恐薛凌是因為所謀之事出了岔子才怒于形色,待薛凌在房里呆了好一會,便扣了門說是有要事想問。

薛凌知申屠是擔憂宋滄一一案,喊了聲“進來”。待申屠易走到跟前,她手上筆墨未停,道:“不是那一樁,放心吧。”

申屠易笑了一下,宋滄的事一日不解決,他就是個通緝犯,當日與薛凌在院里一對峙,反倒暫時放下了成見,個人恩怨先且不提,幕后黑手,他也想砍一刀。

薛凌雖沒透底,多少還是知會了一些,至少先穩住申屠易,省了他日日鬧騰。等宋滄的事一了,與這蠢狗橋歸橋,路歸路。他要去看魏塱,那樂見其成,他要來砍自己,那也只能招架著了。

所以,霍家的事,申屠易雖不知道細節,卻知道薛凌就在這幾天會搬倒霍家。但大梁的狗都知道霍相家的人咬不得,難免他懷疑薛凌是否能成。

這幾日見她胸有成足,申屠易也就放心許多,今兒見薛凌臉色有變,自是一顆心又懸了起來。難得薛凌都不用他問,就簡明了當給了答案。

申屠易道:“那是什么事?”

薛凌手頓了一下,偏過頭去,鄭重其事道:“無妨,我自己會處理”。她回頭繼續寫,貌若無意的問了一句:“后天,我要去追霍家的狗,你跟著去嗎?”

“去。”

“那得先跟我去一趟別的地兒,不從這里走。想叫你到城外匯合,又恐誤了事。”

“好。”

這屋里又恢復了安靜,但薛凌的字寫的仍不怎么順手。她想起那倆躺在存善堂的蠢狗,不知道會怎樣找事。老李頭看模樣是急的,正需要靜養,若是鬧起來,別再急出個好歹。她又停筆,綠梔那一家也是個靠不住的,這姓,真是越寫越煩。

想找個江府的人過去瞧著,也極不合適。江玉楓父子連宋滄都想弄死,難保以后不拿老李頭做點什么,能不要牽扯上就盡量不要牽扯上。

這般想了好些時辰,薛凌忽然記起個極好的人來。她翻出幾張銀票,直直往陶記去。正趕上小伙計熱火朝天的擦貨架,一瞧見她,眉毛鼻子笑到一處,道:“薛小姐又來了,今兒個是要挑件什么?”

今天遇到的盡是些蠢狗,笑的都跟哭樣,唯獨這小伙計笑的情真意切,她一揚頭道頭道:“挑你們掌柜的,在哪。”

那小伙計一丟抹布,哎喲了一聲,高喊著:“小姐您可別說笑”,卻又老老實實指了后院道:“您自個兒去就成,反正熟門熟路,掌柜的交代過。”

薛凌轉身閃身進了側門,身后小廝回頭繼續擦著一塵不染的各種行當,嘴里念叨:“這可就奇了怪了。”

陶弘之剛煮好茶,見薛凌過來,先起身施了禮,邀她坐下,這才自己坐下,續了茶水給薛凌道:“薛小姐好久不見。”

想想去老李頭那什么也沒吃,倒添了一肚子氣,她也不客氣,茶端到嘴邊,卻又防備的看著陶弘之道:“什么玩意?”

陶弘之笑道:“余甘。”

薛凌深吸一口氣,要放,猶豫了一下,輕抿了一口,還是沒忍住抱怨了一句:“什么玩意兒。”

陶弘之道:“趕巧了,平日煮的少,昨兒與友人小聚,珍饈貪多,想用些清苦的緩緩。薛小姐稍后,我去換一味來。”

薛凌趕忙擺手道:“不用了,反正我也不是來吃茶,我想求你件事兒”。不等陶弘之答話,她將兩張銀票置于桌上道:“我有個伯伯,開了個醫藥鋪子,不想被人纏上了,我一個不留神,沒守住手,那人賴在那不走,定要訛我五千兩銀子。”

“這么大筆數目,總得籌上兩天。我又怕那人欺了我伯伯一家,想問問你有沒有什么友人,能暗中幫我照看一二?兩日即可。”

陶弘之不答話,轉身走到床前,不知從何處摸出個盒子,推到薛凌面前,開了蓋子,里頭一疊銀票有拇指那么高。

薛凌啞口,她倒不是不知道陶弘之有錢,能在京中開個這么大個鋪子,沒錢他也不行。但她實在沒想到,這人能隨手把看上去就不止五千兩的銀票丟過來。

見她不答話,陶弘之道:“怎么,是怕還不起么,我又不收利息,且先拿去解了困,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薛凌盯著盒子里頭,再看陶弘之一臉慷慨,完全不知道這人是看穿了自己在說謊,故意讓人下不來臺,還是真的急人所急要借錢給自己消災。

但不管是哪一樁,這謊都沒辦法再圓下去。略作糾結,薛凌抓起盒子往外走,感謝二字都沒說。

陶弘之道:“薛姑娘。”

薛凌道:“干嘛,萬一五千兩不夠呢?”

“那一并給了也行。”

果然,還是拓跋銑太慢了,薛凌抱著盒子站在街上。人一有了掛念,沒解決之前就寢食難安。她都等不及后日,恨不能現在就繞回存善堂。早間就濕冷,這會頭頂烏云更是陰郁,風也愈加蕭瑟。

這梁國的天,一日涼過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