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貌似詢問,實則引誘,引誘著霍云婉說出一個讓他心滿意足的答案。今日罷朝,追霍云昇的事兒也交代了去,并不急著出門,有些時間可以耗在這。
床上霍云婉手腳并用爬到地上端端跪著,改了人前瘋樣,只哀哀瞧向魏塱道:“皇上,妾父只是一時糊涂,妾不敢請您念及過往情誼,只求您看在霍家多年耿耿忠心,免霍家上下一死,妾愿以性命擔保,此生此世,生生世世,霍家永不入朝為官。”
“霍準死了。”
“你胡說”!霍云婉猛地站起來,指著魏塱道:“你胡說,自古未聞罪未定而大臣自戕,皇上,你胡說。”
魏塱微倚了桌沿,衣裳金龍隨傾斜角度更添起伏,有騰空之相。他笑笑道:“皇后不信,我著人將尸體拉來與你瞧瞧也是無妨的。就是碎了些,怕嚇著皇后。”
他上前兩步,捏了霍云婉手腕,將人拉到懷里,撫摸著霍云婉后背低聲道:“朕既念咱們的過往情誼,也看在霍家多年忠心耿耿。既然霍準已經死了,只要霍云昇兩兄弟乖乖認罪,朕就依云婉的,免霍家上下一死如何?”
又是那種令人覺得妙不可言的戰栗,指尖最先觸及,而后傳入大腦深處。他閉上眼,似乎能聽見霍云婉牙齒都在上下打架。他覺得還不夠多,他加重手上力道揉捏著那一片薄薄絹布,底下是一團冰涼卻又鮮活的血肉。
再沒什么事情,比毀滅來的更暢快了。
霍云婉要掙脫不得,只反復著問:“怎么會,怎么會,嗯......怎么會?”
話到最后口齒不清,發出的聲音啼笑皆非。魏塱心滿意足,他想,這蠢貨終于知道霍準是真的死了。他將人放開,行至桌子旁,扯了把椅子坐下,看著霍云婉緩緩癱倒在地,俯身問:“如何啊,皇后要快些作決定,如果朕的人先追到了霍云昇,那這承諾可就算不得數了。”
霍云婉不答,只在地上似方寸大亂,嘴里嘟囔著什么不可分辨。魏塱等了幾個眨眼的功夫,起身拔腿就往外走。不等到門口,霍云婉便爬過來扯著他腿,斬釘截鐵道:“皇上金口玉言,要放妾母家一條生路。”
“金口玉言”。魏塱彎腰,將霍云婉的手從腿上重重拿開,好整以暇的等著她。
霍云婉低頭,了無生氣的說了一句:“家兄今夜會在壽陵歇腳,走的是官道。”
魏塱抬頭看天,離他提著霍云婉回來多不過兩刻過一些,想來手底下人還沒啟程。他早該來霍云婉這要路線的,只是怕這條路子走不通,又耽誤李阿牛那頭。故而早早先做了部署,再來慢慢與霍云婉計較。
沒想到霍云婉這邊居然如此順利,疑惑倒也有些。然霍家在京中敗局已定,即便霍云旸真的舉兵造反,那也不能瞬移到京中來將霍家老小接走。且霍家手上的兵力,并無必勝把握,除非被逼到絕路,不然量他要掂量掂量后果。霍云婉在這會討價還價,先行保住全家性命,實屬一個聰明人該有的做法。
他的皇后,向來極聰明的。
壽陵啊,不遠。他再未回頭看,進來這么些時候,魏塱都沒注意到桌上擺了一碟子菱角,水汽還沒干透。今日宮里的果蔬,好像是沒有菱角這一味。
江府送來的大抵真是早秋第一簍菱角,霍云婉本沒用早膳,費了這半晌力氣,格外想念那會吃在嘴里的清甜。可惜她已不敢爬回去撿兩顆,恐周遭留了魏塱眼線。
魏塱身影消失后,她強自鎮定一會,后又不可自控的發起抖來,抖的和在魏塱懷里如出一轍。
原那會她是在笑,她一聽到魏塱說霍準死了就要笑,卻又不敢笑的放肆,只能發出些嗚嗚聲,忍的實在辛苦辛苦,肩膀便聳得厲害。旁人瞧見,還真像哭的極傷心。
霍準死了,霍準果然死了。
她大可在這可笑的光明正大,便是有人瞧見,也只會當她瘋了。可她坐在這,是真真切切的在哭。
李阿牛被理所當然的帶往薛凌的方向,一切都恰到好處。薛凌將這人帶去扛霍準的尸體,江府又將這人送到魏塱面前,霍云婉再將這人引去扛霍云昇的尸體。
一切水到渠成,他在魏塱面前說的一切都被修補完整。霍準遣人邀他去霍府有事相商,是因為霍家已在密謀舉事,霍云昇暗中離京。叫李阿牛過去,多半是想通過此人了解一下皇帝的動向,順便看看這人能不能為自己所用。
霍準深夜與胡人會面,則是為了霍云昇前往寧城一事。而霍云昇要晚間才到壽陵,按腳程算,確實應當是下半夜快凌晨的點兒才出發。
后路也被鋪的極平整,李阿牛并不知霍云昇去向,他能將人頭帶回,是因為魏塱從霍云婉處得知了霍云昇的下落。
霍家沒平息之前,魏塱顯然是沒工夫也沒那個心思去查關于李阿牛的真真假假,但是他要查起的時候,所有過往已經被掩蓋的干凈。
而此時薛凌幾人已走了足足一個鐘頭。他們輕騎隨行,又是直奔霍云昇所在,不比李阿牛一定人要且行且查,防著與霍云昇錯過,故而雙方的距離并沒逐漸拉近,反而越拉越遠。
天街小雨,馬蹄踏在泥上和草皮子上是截然不同落腳感。薛凌一直在眾人前頭,路上除了陣風作響,好像再無旁的聲音,連鳥鳴都極少聽見。每跑兩個鐘,即有驛站換馬,幾人亦是收拾妥當后相視點頭示意,并未多作言語。
如此到了未時初,薛凌便遠遠瞧見了前頭一行人的馬車在車廂尾處掛了一串手指大小的葫蘆,紅繩纏了葫蘆柄,隨著馬蹄搖曳的分外好看。
福祿壽全,多的是人討個吉利,薛凌并不確認里頭一定是坐著霍云昇。只猛勒一下韁繩,馬匹長嘶一聲,繼而拔蹄狂奔。與馬車擦肩時,最前頭那輛馬車里恰好有人將手肘支在窗欞上,窗簾被戳的往外拱起高高一個角。
薛凌斜瞥了一眼,馬不停蹄,后頭幾人緊跟著從馬車旁呼嘯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