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袍笏(四十一)

這謊言聽上去便讓人覺得蹩腳,倘若真有這種好東西,十里八城一并裝上,哪用的著人去騙,只管用幾條不值錢的賤命以挑戰主將的名義將人拖到指定點位就行,何愁這城守不住。

霍云旸在此地三年于,也是真正領過兵的人,按理說不該被薛凌騙了去。可當年宋柏于平城戰死,拓跋銑未作絲毫停留,隨即發兵寧城。

魯文安等人撤兵過來,行走了整晚合半個白晝。原是漢人騎兵多不過不過十之有二三,平城駐軍又是為守,遠遠沒有這個數。因此馬匹嚴重不足,步行過來免不了耗費時日。

胡人卻是幾乎人人行馬,平城城破之后,前陣殺到寧城不過數個時辰。那個時候,魏塱已經登基,黃旭堯在寧城,本是為了無憂公主的親事尚未返回。

戰事一起,薛宋被打為反賊,黃旭堯臨危受命。新帝登基的第一樁軍機要事,底下自是沒人反對,且也找不出什么反對的理由。

黃家亦武將出身,近京兵馬自先帝在時就是黃家人在執掌,黃旭堯也是他這代翹楚,恰好又在寧城,再合適不過。

不料當日黃旭堯以出城迎敵為由,吩咐將士城門大開,雙方一經交戰,此人便不知去向。皇帝本想再調黃家人過來接手西北兵權,不料霍家上了人證,義憤填膺指責黃旭堯向鮮卑王跪地請降,諸多將士親眼所見。

原勝敗兵家事不期,梁十幾年安穩,黃家小兒出師不利,頂多是個笑柄,算不得重罪。可這么被人一參,端的是賠了自家性命,又辱天家威嚴。黃老爺子再不敢上躥下跳,又逢霍家請命,霍云旸這才殺到了渭水。

而沈元州一脈又是后話,于霍云旸來講,此刻不值一提。他在意的是,黃旭堯吩咐開城門當日,寧城原守將盡數身亡,報給朝廷的當然是為薛宋所累,血染疆場,可真正這些人是為什么而死,又是怎么死的,霍云旸心里有數。

所以他難免會想,會不會那些人真藏著什么秘密沒來得及說,就被黃家人給弄死了。寧城那么久沒打仗也是事實,自己在這呆了三年已是覺得無趣之極,十來年的閑人什么東西弄不出來。

再不濟,就這位“魯姑娘”的言談舉止,說墻上有啥取敵狗頭的神兵利器或許夸大,但有點什么半瓶水的小東西藏著應該是真有其事。

她想殺了拓跋銑也是情理之中,當年確實是皇帝拜托拓跋銑拖住薛弋寒,不讓其在先帝死后立即回京。既然她連皇帝都想殺,多殺個鮮卑番王,根本不值一提。

況且,去城樓上去看看,似乎也出不了什么亂子。

霍云旸還在揣度薛凌用意,但思緒總是時不時的被打斷,平城兵馬撤過來,大事小事底下人都在上報,屋里少有他一個人獨處的時刻。

不等徹底消停,薛凌又走到了面前,霍云旸只當是來邀他一起上城樓,多留了個心眼,借著手上還有一堆活兒要安排的理由,道:“我指派個人與你去吧,平城的人撤過來,稍后我要親自去瞧瞧。”

薛凌放下包袱道:“不急,方才是我想漏了一著。平城的人馬是連夜撤過來,你為防出錯,絕不會提前撤人。也就是說,必然是拓跋銑已經兵臨城下,他們才會撤的如此急。”

“是有如何。”

薛凌上前幾步,鄭重道:“平城是座空城,拓跋銑斷不會多花功夫在那享受戰果。胡人縱馬過來,至多半個上午。也就是說,如果他要來的話,今天中午就應該在寧城附近扎營。”

霍云旸正要繼續問,薛凌擺了擺手止住他話頭,道:“他若就此打道回府,你就以奪回平城的名義發兵去追,這與我無關。不過,我猜他一定回來。索性我在你這已浪費了兩天,不如就再耗上半日。”

她手放到劍柄上,一咬牙道:“我要親手殺了他”。說完看著霍云旸,眼底堅決,似乎霍云旸若說半個不準,她就要當場把霍云旸也劈開。

但霍云旸又怎會不準,他求之不得。若說開始還對薛凌的機關一說有些不信,現幾乎不疑有它。且薛凌說的不差,拓跋銑若是要往寧城來,今日未必會攻城,但一定會在離城不遠處扎營。

只要人來了,想辦法將他哄到城下就容易得多,霍云旸當即欲拒還迎道:“好啊,你有興趣,人歸你。但事先說好,午時一過,若是拓跋銑未到,你即可啟程返京。”

薛凌退后笑道:“一言為定,你給我準備些東西,我要去城墻上檢查一下,那機關年久失修,得搶著準備一下。”

霍云旸招了下人來,吩咐但凡薛凌要,一并給了,自己則起身去安排平城兵馬。他一開始當然是想空手白狼騙得拓跋銑前來,然拓跋銑也不是個蠢貨,只道“霍少爺先行給一半放在平城,反正我鮮卑鐵騎只要踏過平城,戲就算演過了。若是霍少爺不滿意,我們再往寧城拿另一半。”

此言有理無理,霍云旸都不得不照著辦。他其實更希望拓跋銑拿了那些就打馬回程,這樣他只佯裝追擊就能坐實軍功。但他也知道,以拓跋銑的行事作風,只會趁火打劫,絕不會見好就收。

這仗,一開始就是要打的,和那年薛宋沒什么兩樣。

他其實很少記起這倆人,即使前幾天皇帝的圣旨到來,他也沒想想霍家落到了跟薛家一樣的下場。直到薛凌前來,將那些舊事毫不避諱的翻出來,霍云旸才勉強回憶了一些當年經過。

可他那年還只是個聽從父兄安排的家中幼子,說得難聽些,一具傀儡罷了。當時的自己或許連在做什么都不太明白,只能零零碎碎從父兄的交談中去揣度霍家大計。

如今從別人嘴里聽到,竟然有些心驚肉跳。但他沒工夫去計較前塵是非,霍家如今危在旦夕,假如以前是錯的,那就得一路錯下去。

拓跋銑要真的能死在三軍陣前,當然是喜從天降,可他絕不能把所有賭注壓在一個小姑娘身上,更莫說這小姑娘絕不是什么菩薩。

薛凌由下人領著,并沒額外要什么,只特意尋了一條帶勾爪的繩索,先行去了城墻上。旁人只見她由勾爪吊著在城墻半腰處鼓搗了一會,具體在做什么卻是沒看清。

再上來時,薛凌雀躍著下人道:“去告訴霍云旸,一切都還穩妥,讓他帶人過來,我演示一遍給你們瞧瞧”。下人皺了皺眉頭依言前去,薛凌瞬間狠了臉色,靠在石墻上咬了下唇吹風,靜靜等等霍云旸來。

她在等霍云旸來,而不是等拓跋銑。

拓跋銑怎么可能會今日來,拓跋銑根本不會來。拓跋銑這狗東西知道霍云旸時日無多,肯定是在等著他死了之后才會來,到時候寧城無帥....

她抓著劍,她顧不得這些,她站在墻頭,看著城門下還有寥寥兵馬在進城,胸腔里有什么東西咆哮著要撕裂血肉,折斷筋骨沖出來。

她要殺了霍云旸,就在城樓上最好的位置,一刻都等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