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爭執以皇帝金口玉言作了個了結。蕓蕓眾生,先君臣,后人倫。管他娘親還是舅舅,遑論外祖還是國丈,到了都是個臣子。
魏塱一聲“事關國體,勢在必行”,黃靖愢總不能當庭喊“外甥豈敢”。起碼皇帝到底還主動留了兩三分顏面,沒有要光天化日將老爺子請出來。而是退一步找來司天監的神棍算算時候,許諾尋個夜半三更的吉時開棺。
若再不識趣,任由爭執下去,沒準落個即刻遣人去刨土。朝堂人也看的門清,皇帝未必有多想替自己外祖洗冤。更多的,只怕是想借著此事敲打自己的母家,讓舅舅娘親都收斂些。
古來唇亡齒寒,霍家沒了,黃家就顯的礙眼。
他日黃家沒了,不知皇帝會不會又開始忌憚親信沈元州手上兵馬太多?
后事不可知,君王多疑是常理。撇開朝堂不提,有了這么一出,恰讓李阿牛有更多時間想的細致一些。
他記起蘇凔正是因為此事下獄,自己與蘇凔同吃同睡,若是一點不知,好像也說不過去,這便自作主張又轉回魏塱面前,多編了幾句瞎話。萬一來日蘇凔的身份被皇帝給扒出來,他也好說自己是被人蒙蔽,屬實不是薛宋同黨。
此舉并非薛凌所授,江家也沒想到這一出。終歸江府上下是正兒八經的臣子,多年朝堂生涯,深知言多必失。推己及人,完全沒想過宋滄會將這等朝事當作兒戲講與身邊人知,自也不可能讓李阿牛多演半場。
然就因為這多出來的幾句話,無疑讓魏塱對他的信任又加深了些。蘇凔是初初為官,必是做不到守口如瓶。李阿牛與蘇凔所交匪淺,是該聽過只言片語。
羅連更是以為李阿牛特意繞回來提起蘇凔,是受了奚落沉不住氣,所以搬出個狀元爺自抬身價。暗示眾人,他還有一堆親朋黨羽,并非全然是墻頭蘆葦根底淺。
這一堆彎彎繞將生旦凈末丑悉數繞進去,渾水才好摸魚,所以諸人皆求了個樂呵。皇帝疑慮消了大半,薛凌順利離間黃家,江府將李阿牛輕而易舉摘出事外。
如此,黃旭堯之死終于落幕。
薛凌自跨進江府門檻,總有些心神不寧。她既應了晚間要去李阿牛處將當年明顯事說個究竟,難免記起許多往事。
偏那些過去的零零碎碎,不想還好。腦海里才冒了個頭,人好像陷進了泥沼里,暈暈沉沉,怎么逃都逃不出來。
除卻當年山高水急,生死寥落,還有一個更令人發冷的問題,是李阿牛究竟如何得知父母之死。
明縣有人告知他固然最有可能,但也難保不是江府趁此機會遣了人去故意走漏些許風聲,為的就是盡早離間自己與李阿牛。
正如昨晚江府已經絆住了李阿牛,兩三句話找個空檔說了就是,卻要大費周章的讓自己跑一趟。無非就是,當面算計別人,總會給人膈應。江府圖著李阿牛的以后,便一點臟事都不想往身上沾。
這些薛凌不是想不到,只昨夜懶得計較這一茬,然這會再想,又別有心境。恐情緒失控,她一直在院子里來來回回舞著劍,試圖轉移一下注意力,消磨直至午間時分。
江府呈了膳食,含焉頗為心喜,與薛凌一道用膳,說了些府上趣事。有個人嘰嘰喳喳,多少好了些,飯后勉強能躺到床上合眼。
一夢醒過之后,起身披了件衫子往窗外一瞅,太陽已泛了黃。當下再不耽擱,招來丫鬟洗漱后快步到了江玉楓處。
江玉楓似有意等她,桌上竟擺了一盒點心,和逸白那日拿來作禮的一模一樣。見了薛凌進來,江玉楓即道:“坐吧,本想早些差人去叫你,恐你在小睡。這些天晨昏不分,最是傷神,多歇歇好。”
薛凌看了一眼盒子里東西,自顧伸手拿了一塊,笑道:“又說要多歇歇,又說要差人叫我,怎么,又哪塊天要塌了。”
東西實在甜的膩人,她伸手想倒水,桌上茶壺竟拎了個空。江玉楓道:“弓匕昨夜被傷,不方便伺候,我又不喜旁人,你稍等些時候,且坐吧。”
薛凌尷尬抖了抖手,一撩衣襟低頭要坐,卻聽江玉楓道:“不坐也無妨,并無旁事。只是早朝間,皇帝與黃大人起了爭執,定要為黃老爺子開棺驗尸,就在今晚。我聽聞消息,想著該早些告知你一聲。”
薛凌動作定住,抬頭看著江玉楓,聽他說完后仍一屁股坐了下去,語氣有些幸災樂禍:“這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刨自家墳。”
她嗤笑了一聲,又道:“還開棺驗尸,虧他想的出來”,等了片刻不見江玉楓答,奇怪道:“你擔心什么,那老東西命數沒了,非我砍他陽壽。別說開棺驗尸了,就是皇帝剔肉辨骨,也查不到你我頭上來。”
江玉楓仍淡漠神色,片刻說了句無關的話:“你近來甚是收斂,竟也開口稱皇帝了。”
薛凌不以為然:“嗨,人在屋檐下,隔墻有耳朵,江少爺就不要笑我了見了棺材掉淚好吧。比起這個,今晚我不得不去李阿牛處走一趟。”
她忽而將目光上移,明晃晃定在江玉楓臉上:“他好像知道了自己父母之死有蹊蹺。”頓了頓,又嬌聲道:“今兒早上,問我來著。”
江玉楓半垂著眼眸并無觸動,他亦知薛凌作何想,但內心十分坦然,一來江府確實沒做,二來薛凌有此想法,也是意料之中。
江玉楓道:“李大人衣錦還鄉,難免舊時故人艷羨。又是旨意在身,少不得明縣同僚要相互拜謁。而今霍賊伏誅,當年之事,提得兩句不是人之常情么。”
薛凌轉了圈眼珠,做了個此言有理的表情,收回目光道:“有道理,反正他也僅僅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且容我編個瞎話糊弄過去,還求江少爺不要拆穿。”
江玉楓這才抬頭瞧她,溫聲道:“薛少爺行事向來光明磊落,俯仰無愧。江府何等身份,豈敢說拆穿不拆穿。不過,非要今日去么。”
“不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