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沉默片刻,江玉楓才問道:“走去哪。”
薛凌伸手,攬了一懷湖上風光。雀躍道:“天下之大,又有哪里我去不得?”
“可是身邊人有何怠慢?”
“倒也沒有,只終究人在檐下,見天兒的抬不起頭來。”
“荷盡則無蓋,菊殘尚有枝。若傲骨自存,年月春秋消不得,一方陋室怎就壓的你彎腰。薛少爺來去隨意,何必自謙呢。”
“時來天地同力,運去英雄束手。有道是龍游淺水讓蝦,虎落平陽忍犬,我不過豎子匹夫,江少爺笑罵由人,何必抬舉呢。”
“實在說你不過,愧對先師教誨。雖是虎臥不久,是龍盤不住,可這世道艱難,賢者亦難獨善其身。我見那姚家姑娘窈窕淑女,還尚未婚配。玉璃雖還在喪期之內,來日總也要成家立業。你這一走,何時歸來替他們擔待?”
薛凌往手心哈了口氣,尋常道:“各人自有各人福,哪有人須人擔待。我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不敢再讓江伯父多擔待。”
江玉楓道:“薛凌。”
“嗯”?她隨口應了聲,卻好久不聞后頭說話。奇怪轉過去,瞧見江玉楓還好端端坐在椅子上。見她回頭,方退了身上裘皮氅子,單衣站起,一瘸一拐往薛凌處走。
薛凌本是瞧的專注,見他身形忽然往右一個趔側,還當是腳底處有什么絆著了。下意識目光往下移,這么個功夫江玉楓又跛著走了兩步。
她忽而明白過來,江玉楓是廢了腿。
此事本早早就知道的,只這些日子里與江玉楓相見不是偷偷摸摸,就是在烏漆嘛黑書房里如老僧坐禪,不見得他起來。但見江玉楓時時神色如常,她也全然忘了人是個殘廢。
現天光大好,紅日當頭。再是江府自己園子,到底周遭有下人來去,難免江玉楓要掩飾一二。
薛凌心下無來由的有些酸澀,卻并非同情和抱屈。這感覺她也說不上來,大抵就是江玉楓那句話說的,世道艱難,仇人也好恩人也罷,大家都艱難。
久看顯的無禮,她撇開目光回轉了頭,仍愣愣瞧著湖面。亭子就巴掌大塊點地,再是跛腳,也無非七八步距離,江玉楓轉瞬與薛凌同立于一處,也是眼眸怔怔,瞧的老遠。
二人俱是沉默了小會,江玉楓手卻從袖里伸出,遞給薛凌一方信箋來,道是齊家五姑娘新回的。
薛凌笑笑側身接過,借亭角涼風將紙簌簌展開,信上說齊清霏一行人剛離了涢城,近日早晚北風刮的厲害,都不能趕路了。
聽著有些艱辛,但那姑娘在一張薄紙上哈哈大笑,喊:“三姐姐三姐姐,狗一下馬車,被風吹的跟個球兒一樣,在地上咕嚕嚕滾出老遠。”
她還說“這邊野兔子多的很,阿黃一見著,就追出老遠,每天都得去找他,真是不省心。”
又說:“我能看到好大的一片草原啊,一眼都忘不到邊。山也高的很,山尖上白茫茫的,是不是落雪了。這才九月里呢,我也沒見過落雪。”
這封信寫的比往日都長些,大抵是夜晚要宿在車馬里,無旁事可做,唯剩寫點筆墨消遣。江府干活兒妥帖,倒也不用擔心委屈了齊清霏。
薛凌看過后又將信原樣折好放進袖籠里,笑道:“遞封信而已,何須勞你如此鄭重其事,又是請茶又是備席的。說來,可有一路給陳王府報個平安?”
她一句話將前頭諸般緣由都揭過,好似江玉楓今兒在此只為這封信一樣。江玉楓亦不多做解釋,道:“豈敢怠慢,每日都是往陳王妃處走過一遭的,府上去信,也帶到了五姑娘手里。”
薛凌心下略歡喜,道:“難怪她沒找我上門來,原是托你江少爺的福。”
江玉楓趁機追問道:“你是.......非要走么?”
薛凌再次轉回身去,過了好一會才答:“我三年前回了京,一直輾轉寄居人下。也曾自己置過兩三宅子,卻始終撐不起一方天地。但人總是要往前看不是,老頭子曾授‘百折不撓’,所以我想多去試試。”
“你想做的事情,江府向來攔不住。但今日你我二人在場,我有一問,皇天厚土在前,旭日清風為證,你可敢據實回答。”
薛凌笑,偏頭直直看與江玉楓,略抬頭,朗然道:“我敢。”
他眼里忽生豪情,洶洶氣勢道:“以前,此刻,身后事,你可有一心一意,尊瑞王為君?”
薛凌跟著哈哈大笑,斜眼睥睨過周遭,又挑眉回與江玉楓道:“天子寧有種耶?”
江玉楓本與她雙目對視,聞聽此話,眼里氣勢漸散,最后回歸為落魄的溫柔公子,一瘸一拐回到了原座位上,道:“過來坐吧,風還有些涼。要聚要散,也與父親吃頓便飯。他時長提起你,只最近事忙,我不欲擾你安歇。”
薛凌沉吟片刻,依言回到桌前。桌上東西已清理過,新換了幾疊蜜餞。江玉楓似還有意當個說客讓薛凌留下,或江山社稷,或親朋故友,都是牽絆。
薛凌說著棱模兩可的話,卻一口咬定不日即要離開。二人道別時語氣還算平和,各自心中俱是風起云涌。
薛瞑在僻靜處等候,有意無意弓匕總是從他面前路過。一來二往,免不得攀談幾句,他沒忍住,開口討教:“我不知主子往事,何以一個姑娘家要刨冰雪里的草根來吃。”
弓匕答的隱晦,道是薛姑娘從平城回的京中,具體以前如何,他一個下人也不知。這邊薛瞑還想問,那頭薛凌與江玉楓已經散了。
他恭敬上前去接自己姑娘,瞧見薛凌臉色隱隱不喜,低聲道:“小姐是有何為難之事么。”
薛凌沒回頭,只盡可能側眼往后看了些,笑道:“沒有,相反,我自在的很。”
她本想騙江玉楓一二,但最近和霍云婉走的如此密切,量來想騙不過去。畢竟霍云婉在打什么主意,魏塱可能當局者迷,江玉楓等人卻是旁觀者清。
與其賭咒發誓的來編個謊言,還不如實話實說,讓江府等人以為自個兒和以前一樣蠢在明面上。
天子寧有種耶?
有的話,魏塱的兒子更名正言順。沒有的話,人人都很名正言順。所以不管怎么輪,那也輪不到魏玹頭上去。
以至于她近日添了些疑惑,怎么江府就找了魏玹這倒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