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公卿骨(七)

黃靖愢今日歸家,明日就該有人參他瀆職。薛凌撐著腦袋,無端在此時想起江府。只道明兒替皇帝幫腔的,該有江閎一派。

盧榮葦定罪之后,就該是黃靖愢摘帽了。不過皇帝家事,怕是有得掰扯一陣,何況黃靖愢黨羽也還有些。

又得等上好久,薛凌笑著感嘆了句:“不知帽子底下的腦袋,還能不能保住。”

這問題就不怎么聰慧了,逸白沒答。皇帝再怎么咄咄逼人,也不可能在剛刨了人家祖墳的節骨眼兒上,又把人全家給砍了。

到底,是外戚。外字后頭,還跟著個戚呢。

這一夜風雪大作,天光見白時,空中還在紛紛揚揚的飄。含焉過來的倒早,昨兒既去遞了信,蘇姈如安排的分外妥帖。

薛凌自好些日子前就畏冷,格外畏雪,總是日上三竿才扭捏爬起。園中向來無人敢催她,今日喊了兩聲沒見動靜,仍是不敢規勸。

含焉坐著等了半個時辰還不見得人,鼓起勇氣進到薛凌臥房,只看見床上錦被囫圇成一團,像是裹著顆圓不溜丟的球。

既不見腳,也不見頭。好似她再晚來一會,薛凌能將自己捂死在里頭。

喊了兩聲,薛凌聽是喊的“薛姑娘”,恍惚間反應過來不是園中丫鬟,這才勉強露了個臉。

睡眼半瞇著見是含焉,有氣無力問:“外頭冷,你怎么來的這樣早。”話落又將自個兒整整捂進被子里。

含焉忍不住笑,輕手在被子上拍了兩下,道:“哪里早了,辰時都快過盡了。也不冷啊,這屋里暖和的很,快起來吧。

白先生說午時初街上施藥的人就回了,大家熱熱鬧鬧吃頓團飯。姑娘再不起來,可要趕不上席面了。”

團飯,薛凌在里頭冷冷嗤了一聲,隨后一把將被子從身上掀落。帶起的風讓含焉忍不住拿手擋了一擋。拿下手再看,薛凌已坐在床上,身上只有一件單衣,無怪乎她喊冷。

含焉忙道:“我幫姑娘將衣服拿過來”。說完轉身去了外屋取。她在此處也住了些日子,知道丫鬟會將衣服早早備好擱著。

屋子里是不怎么冷,自搬過來,炭盆晝夜都燃著,暖和猶勝春日。薛凌撐著床沿又坐了片刻,看見含焉抱著一疊衣物過來。

方才不曾注意,現仔細打量,竟跟換了個人似的。去蘇府也才勉強不過一月,但看周身裝扮,忽而富貴許多。

從頭到腳不是金銀便是珠玉,除卻錦繡還添綾羅,連擱在衣服上的那只手,指甲上都貼了金箔剪出的花樣。這么一對比,江府給的東西都成了破銅爛鐵。

饒是薛凌見慣奢靡,亦是沒忍住多那只手幾眼。

含焉注意到她在看,大大方方和衣服一起伸到薛凌眼皮子底下,笑道:“給姑娘”,又問:“可好看?是我和夫人比著園里臘梅樣子剪來貼上的。

夫人說蘇府的素心梅好些年沒開了,今年一開,帶著府上角落里都是香氣,還讓我邀你一起去呢。”

薛凌抬眼看她笑的很是活潑,伸手接了衣服道:“是嗎?”

素心梅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年年開的滿地殘花。不過素心梅確為黃色,金箔來剪很合時宜。

含焉知道薛凌不喜他人接觸私密之事,看她接了衣服,便退出屋外等候。

待薛凌收拾妥當出門,天邊日頭還紅,雪霽初晴,美得很。含焉聽得腳步聲,轉過身來,卻看到出來的薛凌頭上簪的正是那簇石榴花,不免讓她心生親近。

許久沒回了,縱是壑園算不得家,可此處舒心,蘇夫人又極是體貼。日子太平安逸,想不富貴也難。

薛凌并非毫無嫌隙,跟著含焉往前廳的路上卻夸了幾句那金箔確實好看。到底含焉手巧,得空也給自己剪些。

可能是含焉人蠢,已然沒能聽出薛凌話里有半點不對。開懷答了,說是晚間回去剪好,明兒便遣人遞來。

難得薛凌開口稱謝,她更添歡喜,走在前頭張開手,一字一笑,有種劫后余生感:“雪下的這般好。”

薛凌跟在后頭,憐憫又艷羨,鄙夷又嫉妒。

遣人,生于邊塞,流于胡地,妓,都會說遣人了,說的這般自然。

她想再跟著附和說一聲好,可這雪,這雪,跟平城的雪......她記起,含焉說,那年胡人過馬,平城沒下雪。

這聲附和就再也沒發出來,然薛凌一向少言,含焉絲毫不覺有異。

壑園午間的席面開的確實早,園子里炭盆燃著尚嫌冷,大街上站著哪有不冷的。該施的藥早就施完了,今日要領的已是寥寥無幾。

主家一聲吩咐說是巳時末收攤,時初底下人就已整理好用具,就等園里人去接。

待薛凌與含焉二人去坐了一陣,那姓李的大夫和逸白一起說笑過來。少卿之后,桌上便是熱氣升騰。

按規矩,下人不在席位。含焉當時不能以尋常下人視之,倒是薛瞑身份些許尷尬。

薛凌問了兩聲,人才跳出來坐到席間。他既坐了,另一人不好在暗處站著,一并入了席,此時薛凌才知人叫七心。

幸而席間不是說話之地,推背換盞間逸白和那李大夫也只說得些許治病救人事。薛凌佯裝興致勉強聽了些,一著飯下來還算得愉快。

飯后逸白說晚間尚有祭神拜廟,薛凌自覺此事與自個干系不大,推說兩句便跟含焉早早散去,一同回了自己住處。

丫鬟在院里備了帷幔炭盆熱茶等物,兩個十七八的姑娘家往亭子里一坐,外頭白雪紅梅,端的是一派閨中風雅。

薛凌問了些賬目之事,含焉答的頭頭是道。是對是錯,須臾間辨別不出來。再聽含焉說還得在往蘇府多學幾日,便再沒多提。

倒是含焉嘰嘰喳喳不住嘴,又說以前不知道賬目還有這等講究,又說也不是自家爹爹無能,實在是蘇府家大業大。

薛凌撐著手肘笑意淺淺,像是意興闌珊,又像是性子沉穩。雖猜不透,總也再沒惹含焉情怯,愈說愈是興起,開口閉口都是夫人。

聽她喊的親熱,薛凌對著簾外一枝殘雪,隨口道:“你這般喜歡蘇夫人。”

“我當然是喜歡她的,蘇夫人心好人好,本事也好,我羨慕的緊。若我能學得她一點半點,以后.......以后也有個憑仗安身立命,再不用...流離失所。”

“安身立命。”薛凌笑。

含焉錯以為她是對著說法有疑,忙道:“這也是夫人說的,我覺得她說的有道理極了。她說她愿意對我傾囊相授,這世上,最要緊的,就是女兒身幫著女兒身。

待我學成,也要竭盡所能,幫世間女子,免做......”

免做什么,她沒說,只望著薛凌,燦然笑道:“薛姑娘也是這般想法,當日才肯救我與刀下,對不對。”

能笑著提起鮮卑之事,也需要莫大的勇氣。薛凌稍有感懷,道:“不對。”

恐含焉誤會,她鄭重道:“我說的是那句女兒身幫著女兒身,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