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惡路岐(十一)

思賢殿的燈火遠比黃家書房里要足,李敬思湊眼上去,將那半塊兵符看的更清楚了些。他抿了抿嘴唇,忽覺要說的話有千般難,萬般險,怎么也張不了口。

沉悶喘了兩口氣,他抬頭直視著魏塱道:“臣...臣聽黃大人....”他忙轉口:“黃靖愢說,這是西北的兵符,有了他,就能調動西北十六城的所有兵力。”

說完垂了頭,局促道:“只是臣不知道,怎么..怎么....他手上只有半塊。”好似怕魏塱不信,他又趕緊抬頭急道:“臣匆匆忙忙,或許是找漏了。還請.......”

說話間有太監捧著個錦盒進來,李敬思趕忙住口,細看發現來人是魏塱的貼身宮人王公公。他知這個太監是皇帝貼心人,猶疑間要繼續往下說,魏塱卻擺了擺手,示意他先停。

李敬思忙站起,垂頭作禮又往后退了兩步,打算依著尋常樣子侍立在旁。魏塱繞了幾步回到書桌后坐下,方出聲道:“敬思坐著說話,今夜無外人,你我無需分君臣之禮,直做個生死之誼吧。”

李敬思惶恐再拜了禮,依言坐回椅子上。但見那太監將錦盒捧到書桌前,輕手擱下,小心翼翼模樣打開來,隨即躬身退出七八步,好似看一眼就要丟了性命一般。

李敬思本是好奇,張望一眼,隨即也低了頭。圣人訓非禮勿視,他未必學的有多好。可王公公都要避諱的東西,他自然是少看兩眼為佳。

于是屋內人盡垂首,片刻后聽得皇帝一聲長嘆,李敬思忍不住抬眼偷瞄,剎那間看到的,似乎皇帝手里拿的,是一只完完整整的臥虎。

巴掌大小,蓄勢待發,好像是要從魏塱手里跳出來。

他坐在椅子,暗自摳了一下自己掌心,仿佛那半塊鐵疙瘩帶來的冰涼感尚未褪盡。唯有此,能讓他確認,那只是個死物。

他還想看,卻死死壓住了自己欲望,老老實實垂著頭等皇帝傳喚。只是,他忍不住去回味著從薛凌手里接過兵符的那一刻。那種油潤觸感,是很像自己老屋里傳了幾代的木槳。

他當時想,確實也沒什么差別,無非都是人心頭愛物。

現在卻霎時對所謂老槳鄙若塵灰,他微微閉上眼睛,浮現在眼前的,是剛剛從皇帝手里瞧見的流光溢彩。

明明是一塊黑鐵,卻自生珠瑩玉潤,又兼錯金銘文在上頭走龍飛鳳。他愈發貪婪,干脆雙手交疊在一起,使勁摸索著自己的手心。

如此還不夠,他唯恐自己失態,只能拼命回憶自己府上都有些什么寶貝。想用那些好東西來壓過這一方黑鐵。

皇帝賞的,同僚送的,底下呈的。自去年七月有了宅子開始,亂七八糟的東西流水一般往里搬。

不缺的,他已不缺什么東西。就像那塊魚兒熊掌的佩子,他喜歡,但是不缺。

真丟了,也就丟了。

可他將所有東西都在眼前過了一遍,那些珍珠翡翠,白玉珊瑚,與皇帝手里的那個東西相比,頓成污穢腐土。

渴切到了極致,這些日學的文也忘了,詞也忘了,他跟著無聲喘了口氣,暗道:“一堆狗屎爛魚。”

自己的東西,和那尾臥虎比起來,就是狗屎爛魚啊。

偏偏那尾臥虎,自己連瞧,也不能仔細瞧。可惜了,連那一半,都沒在路上好好瞧過。掌心一陣生疼,他回神,指甲已經扎進了肉里。

屋里一片死寂,魏塱又喘了一聲,輕喊“敬思。”

“嗯?”李敬思下意識應聲,抬頭見四周旁人并無反應,還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聽。再看皇帝怔怔盯著自己,忙起身跪倒在地,磕首道:“臣失態。”

魏塱不知李敬思為何這般反應,略微思量,只當是他經歷了太多,一時走神所致。當下忙道:“辛苦敬思,你上前來。”

李敬思緩緩起身,又悄然打量了一圈四周,才垂首走上前。又聞魏塱道:“這東西,朕從未示人。連母....”他頓了頓,續道:“連昭淑太后,也只見過半塊。”

看李敬思一直低著頭,魏塱道:“敬思且抬頭瞧瞧,朕”,他將自己手上東西往李敬思面前推了推,道:“許你一觀。”

李敬思有一瞬屏息,內心狂熱讓他迫不及待,理智卻壓抑著身體,許久才勉強抬起頭來。

他看見,兩半兵符在魏塱手心里合二為一,嚴絲嚴縫,分毫不差。一看上去,就讓人挪不開眼。

明明左半塊是沾了血的,居然也能如此貼合。

他抬眼看向魏塱,是一貫的無知,問:“這是兵符?”

魏塱沒收手,自己看了一眼,方朝著李敬思笑道:“正是,這是西北十六城的兵符。”

他伸手,將其再次一分為二,左右手各執一半,道:“你瞧,兵甲之符,右在王,左在將,凡興士披甲,必會君符,乃敢行之。”

李敬思目不轉睛,愣愣道:“這....這是真的?臣..臣.......”他百思不得其解,問:“黃靖愢如何會有.....臣以為......”

“你以為是假的....”

“臣觀史書,虎符是金子.....”

魏塱收了手,笑道:“敬思有所不知,尋常兵符多為銅金,一地一符。唯這虎符,可調西北十六城,其貴非常也。

梁開朝之時,先祖爺偶得隕鐵一塊,此鐵面貌與一般生鐵無異。然切割下來的碎屑,會自動附著在原塊狀物上,非人力不能散開。

先祖爺稱奇,使巧匠打磨成型,再刻以紋,鎏以金,又一分為二。故而這兩半兵符,無需人力合攏,你瞧,”魏塱將兩半兵符放在桌上,用手指緩緩推著二者向中間靠攏。

果然還有約莫一寸距離時,不等手指再推,“啪嗒”一聲,那兩半兵符自己躍起,瞬間立于李敬思眼前,嚇的他倒退一步,驚呼出聲。

魏塱料到他有此舉動,微笑收了兵符,重新放回錦盒內。扣上錦盒,皇帝突然不似剛才歡愉,反倒添了些無奈和傷感,沉重嘆了句:

“敬思,這竟然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