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惡路岐(六十五)

此事當局者已是離奇,旁觀者聽來更是險象環生,李敬思一口氣提著不敢放,盯著薛凌問:“怎會如此?”

薛凌抿嘴,半晌道:“怎會如此,誰說的清呢。我當時還小,信了那些風風雨雨兵不厭詐的傳言。

一開始,還以為胡人退去是要誘敵我方人馬入胡地陷阱,當時還與伯伯嘲笑那些蠢狗不知所謂。大梁國喪當頭,只要胡人不攻城,我爹怎會派人主動去進攻。

我伯伯也說,分明是胡狗懼于我爹威名,權衡再三根本不敢過來。原上胡人五部時有內亂,沒準是鮮卑和羯起了矛盾,且不關平安二城的事。

既然這場戰事沒起,先帝還有數七沒燒,新帝登基將近半月,我爹于公于私必須回京面圣。”

她又停頓良久,沉沉呼了一聲,續道:“當時他不肯帶我回京,我本也不想回來,幼時這京中人事,厭煩的很。

不料我伯伯說京中春日好玩,且回來玩些時候。也不知他當時是不是察覺到了什么,反正我極信他,又想趁機氣氣我爹,鐵了心一定回來。

平城時任副將宋柏,也就是蘇凔的爹,他曾再三阻我。可我,可我多讀了幾冊書本,在眾人面前說,說我爹將兒子丟在邊關,是故意惹新帝疑心。

也不知他是真聽了我說的話,還是另有考量,便帶著我回了京。那年我已快十四歲,回京之后驕縱的很。京中又確實繁華,我成日不著家,根本不知道薛家已經大禍臨頭。

直到一日晚間,我歸家之后,見我爹在給我祖母下跪。說是江國公府的少爺欺了我家婢女,那婢女上吊身亡。

我祖母年邁,未有晚輩在側侍奉,一直將那婢女當親孫女一般疼著。我爹卻不肯替她去國公府討個公道,惹得一屋子愁云慘淡,茶碗碎了一地。

我自小在平城沒受過委屈,回憶幾許,家里的祖母似乎不甚待見我。縱是那時我與我爹不合,他還喊那婦人一聲娘,我也見不得那婦人欺他,當即拎了劍就要去國公府說道說道。

京中地方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回京之時,我爹沒交代過旁的,只再三叮囑城內無公案在身不得縱馬。大概是他知我性子,在馬背上胡來慣了,怕我惹禍。”

薛凌看了眼李敬思,歉意笑笑,接著道:“現在想想,城內尚不得縱馬,太子魏熠怎么會在禁宮縱馬失蹄。只恨我那時沒少讀父子相殘,骨肉相爭,卻盡數用來和自己父親置氣。”

李敬思道:“你....你當時還小。”

薛凌不答,自顧續著前面話頭:“城中不得縱馬,我走了好久,才走到江國公府門口。惦記著我父親身份,老實行了禮讓守門的小廝通傳。

那廝狗眼看人低,個中曲折不提,隨后江府出來數人,為首的正是江閎。他欺我年幼,口無遮攔,辱我生母,覷我父親。

我....我當時.....我張揚慣了,受不得譏諷,江玉楓又死活不肯去幫我父親解圍。三言兩語,就動起手來。”

李敬思本想說打上人家門去,這怕不是張揚二字能解釋,可看薛凌神色慘然,默默按下不提。

薛凌道:“我記得清楚,他身手極好,又比我大出幾歲。若非平常常年無事,我拿兵刃當玩耍物事,占了個熟手,未必能打贏他。

我好勝心切,手上力道添了些,唯恐自己輸了被他恥笑。本說是點到即止,未料我沒收手,他就跌倒在地,腿上血流的跟斷了一般。”

李敬思恍然大悟:“是你,江玉楓的腿竟是你傷的。”他來京中也曾見過江玉楓幾次,只知這人是個瘸子,可事過好幾年,沒人說江少爺的腿是被薛凌傷的,不然早知了去。

薛凌傷怮難忍,氣道:“不是,我根本就沒傷到他。”

她一概沉緩語氣,快速道:“局就是那日做的。我根本沒傷到江玉楓,他賊喊做賊,借此事和我薛家生仇。如此江薛兩府,總能在魏塱手底下活一個。

只恨我當時不知,這個局,是我父親和江府合謀做的。他們都知道真相,獨獨瞞著我一個。”

李敬思咂舌,薛凌顫著聲連喘了兩口,勉強平復些,又放低些聲音續道:“我從江府回去后,我爹又誆騙我跟我那個伯伯出京。

后來我才知道,原來當初胡人圍城,為的就是拖住我父親。待朝中大事落定,胡人便消失干凈,逼著我爹回京。當今天子許四城之利,與鮮卑拓跋銑勾結,只為害死我父親。

我出京第二日,我父親被逼死獄中,霍云昇連手江家一路南下追殺我,我與伯伯慌不擇路,掉到了明縣河里。李大哥.....”

她瞧著李敬思道:“后面的事,你就登場了。”

李敬思一時無暇回憶明縣如何,奇道:“江府既與你父親合謀,又怎會和霍云昇連手。”

薛凌道:“你沒聽出來嗎?薛家倒了,連我祖母那個七旬老嫗,都被逼得在家中上吊。

江府好不容易活下來,若不表表忠心,就要步薛家后塵,他怎敢不與霍云昇連手,裝也裝的苦大仇深些,畢竟我切了他一條腿。”

李敬思稍作沉思,算是想透其中關節,本覺著江府也是無奈,確然那種情況下不站出來追殺薛凌,那死的就是他自個兒,這事還真不好評判對錯。

然霍家追殺薛凌到明縣,李家村便成了一片火海。朝堂上的大人如何,升斗小民俱是無辜。一記起當初焦土慘狀,不由得李敬思也是怒從心中來。

他原是個聽戲客,薛凌一聲鑼響,自個兒就成了戲中人。

又聽薛凌道:“他們追殺我也就罷了,只我離京當晚,曾與父親吵鬧。氣他不肯信我沒傷江玉楓,竟未好好作別。”

她招手,讓旁兒站著的薛瞑再換些熱茶來,續道:“說來倒霉,我學的東西多,卻獨獨不會鳧水。

那日逼不得已,又是從高處跌入水里,一經掉下去,就與我伯伯失散。平城外一望無際全是原子,遇著河流蜿蜒而過,也是水流淺淺可見底,我竟不知我家伯伯會不會鳧水。

事后我特意在李大哥家多留了兩日,只希望我伯伯可以來尋我。然直到霍云昇的走狗上門,我仍未得見我伯伯蹤跡。

數年之后,我見著伯伯舊物,若他還活著,斷不會允許此物離身。所以...”她慚愧道:“李大哥,我與你說過的。

當日之事,雖由我而起,然我無心置你父母于橫死慘禍。我以為,我離去之后,村子里不過尋常百姓,朝廷的人不至于亂殺無辜。未料得....”

李敬思臉上陰晴不定,薛凌輕道:“未料得,他們追殺我,本就是件見不得光的事兒。

既然如此,又怎會,走漏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