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思只說自己當職這么久,從來拿人皆是大刀闊斧沖進去,事后編排個理由便是,哪有什么見光見不得光。
事又關乎他父母及明縣十來戶性命,聽薛凌語氣好像渾不當回事,急道:“怎么就見不得光,便是當時見不得光,事后任憑他編排些什么,村里沒見過世面,根本不會有人懷疑,如何非要放把火來。”
薛凌伸手端碗輕抿了口茶,看了眼李敬思垂頭扯了扯嘴角,半晌道:“這些事,我也是回了京才知道,當時我爹在朝聲名赫赫,便是犯了死罪,也要論功不咎。
魏塱初登帝位,不好對老臣趕盡殺絕,本就沒下誅殺九族的旨意。另外我當時年少,未有官位在身,所以算不得經手人。
既然我無罪,本該來去自由。霍云昇帶御林衛追殺我,這種事傳出去,只會寒了先帝臣子的心。”
李敬思手在桌上緊握成拳,像要攥出血來,道:“明縣離京數百里,我那村里許多人一輩子連縣衙都沒去過,如何能到京中來,何況當時我們根本不知你是誰。”
薛凌還是沙啞聲調,沉道:“以前我也不知,可如今想想,與其按李大哥說的,事后編排個理由,蒙騙過去,難保他日風吹草動便要戰戰兢兢。
倒不如,放把火過去,就此高枕無憂,一勞永逸。”
李敬思張著嘴,咬牙問:“你是這么想的?”
薛凌抬頭看著他,反問:“那李大哥怎么想?”
李敬思與她對視稍許,竟生了些心虛,桌上拳頭緩緩松開,也學著薛凌的樣子舉重若輕去端茶水。湊到唇邊卻是猛喝兩口,茶碗見了底才生硬道:“你說的是對的,當時霍云昇必然是這么想的,那個畜生!”
好像連咒罵都失了底氣,他覺得薛凌一定明白他剛剛在問什么,但他真正去想了想,竟不能拆穿。
確實做事,還是一勞永逸的好。
薛凌復垂頭,說起往事:“我從明縣離開,一路回了京。本來,臨行之前,我爹是要我去最嶺南找一位他的故交,從此做個尋常百姓。
可我自來不愛聽他的,又覺著既然來追殺我,京中一定是出事了。我以為,我回了京,就能做些劈山救父,安然返疆的事。
就像你說的,明縣離京有幾百里。我這一路走得艱難,所幸我父親從未告知過旁人,原我生下來,就是個姑娘家。雖然霍云昇的人還在如梳如篦的搜查,我改了裝扮,倒也勉強稱的上順當。
只是你知道的,我掉入明縣河里,起來之后身上別無長物。我大手大腳慣了,不知錢銀可貴。又仗著身上功夫,一路行雞鳴狗盜之事,也未餓著,直到了京郊,還惦記著要穿的好些才能入城見我父親。
京郊外頭是官道,來往人多。我不善從衣著物事辨人,卻熟知馬匹優劣。只說能用的起好馬的,必然是富貴之家。
當時想著,這樣的人,搶他幾兩財銀,不過九牛一毛,算不上大事。孰料我攔下的,是京中巨賈蘇姈如的馬車。”
李敬思回神,驚道:“蘇夫人?”
薛凌點頭:“對,正是她。我還記得,我當時根本不知道要多少錢才好。只依稀知道故人送我的一枚佩子當了五十兩紋銀。那銀子我拿來吃喝買用甚是富裕,便張口問那婦人要五十兩。
不想婦人全無慌亂,反殷殷勸我,和善念我遇著了難事,給了我數倍之數和一枚銀質香囊,說她是京中蘇家。要我我還錢亦可,報恩亦可,一定要記得上門。”
李敬思了然:“原來你和她是這么認識的。”
薛凌搖了搖頭,輕笑道:“不是。”仿佛為了給自己助力,她深吸一口氣,盡量用正常語氣,輕松道:“我拿了她的銀子,歡歡喜喜進了京。打算找到我爹就趕緊回平城,魯伯伯一定是在那等我。
而后,在滿街看到了關于薛宋的告示。
我父親被賜死獄中,宋滄平城自絕,滿門抄斬,婦孺不赦。”
桌前沉默良久,薛凌續道:“我甚至無心去想這是怎么回事,只想著自己要走的時候,宋柏恨不能將我綁了捆在平城。
可我歷來就不喜歡他,他哪攔的住我。如果他攔住了我,我還在平城,魏塱必不敢如此對我爹。
她脖上青筋漸怒,急促道:“我薛家有親兵十萬,另握整個西北兵權。子在軍中,他怎敢動人父。”
好似怕李敬思不信,薛凌抬頭道:“你看去年年中,霍云旸只得西北一半兵權,沈元州領兵在側。明明你我已殺了霍云昇父子,魏塱卻不敢昭告天下。
可惜....”
她頓了頓,復垂頭道:“就是我當初拿著這個借口,逼我爹帶我回京,不想一語成讖。我本將心照明月,坦坦蕩蕩盡數立于帝王面前。”
她原只是想說些舊事勸李敬思,話到此處,卻是聲高帶泣,眼眶血紅許久才消下去,顫聲道:“不想魏塱是輪菱花鏡,只配照溝渠。
或許他連陷害我父親的資格都沒有,西北的事兒,是黃霍兩家連手促成。我父親若在,霍家就一日不寧,霍準怎肯讓我父親活著。”
李敬思聽著嘆了口氣,薛凌情緒稍平,續道:“我牽連我爹不算,連宋柏也落了個尸骨無存,九族不保。
我既在京中,怎能眼睜睜看著宋家人人頭落地。只是我勢單力薄,本救了宋滄與他哥哥宋汜,那些押囚的官兵追殺許久,到最后,只保得宋滄一人。
走了死囚,京中戒嚴,四方城門都出不去,我又不比現在,躲躲藏藏數日無處去,便記起那日蘇夫人來。
蘇宅所在京中無人不知,我扮作個小姑娘,求到了蘇姈如門口。那時只想著,我在京郊和她萍水相逢,她尚能解圍濟困。我跟宋滄是被奸人所害,一經說明緣由,她必愿意助我二人逃出生天。
到時候,我再帶著宋滄去平城.....”
她嗤笑一聲:“罷了,本沒到時候,說這些又有何意。蘇夫人一見了我,便知我是劫囚的那個通緝犯。當下拿了檐鈴,威脅我說不還她的錢,就要送我跟宋滄二人去見官。
我也不知為何京郊的善人姨母突而就成了個畫皮女鬼,雖自忱有些本事在身,逃脫可能不難,然我跟宋滄在京中能安然躲過數日搜查,無外乎就是因為沒人知道我是個姑娘家。
現身份被她拆穿,如果告知了官府,京中天羅地網,遲早要被搜到。我既不想死,更不想宋滄也沒了。無奈之下,只得問她再借,以兩條人命之數,求她保住宋滄。”
她仰起臉,朝著李敬思笑:“我與她全無情分,賬也還的清清楚楚,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