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不知春(一)

這雪來的急,停的也快,早上五更未過,已是云開霧散。月末不見月,星羅棋布倒也稱得上良夜。

薛凌本還睡的熟,隱約聽見外頭嘲嘲竊竊,似乎是含焉那屋。等了片刻仍不見止息,披衣坐起出門一問,才知是昨夜湯藥無效,含焉傷病非但沒愈,反而發熱更甚,整個人燙如滾水。

聽見丫鬟連說的連驚帶喘,薛凌心下擔憂,隨著進屋一瞧,果然是床上躺著的人雙頰通紅,像個熟透的蝦子。

她病過幾回,知人最是高熱不得。再看旁兒只余倆丫鬟守著,氣道:“那姓李的老不死呢,干嘛不來看看?”

丫鬟相互瞧了眼,小心翼翼猜這個所謂“老不死”該是壑園里的李大夫。從來見人人都是敬如華佗在世,恭若神農再生,薛姑娘也是日日“李伯伯李伯伯”喊著的,怎么突然就成了個老不死。

幸而她平日里冷漠,失言也是常有,丫鬟想著是含焉病急,薛凌擔憂太甚也是常情。權衡片刻,一人道:“李大夫說是邪風入體,藥開了,要靠姚姑娘自己撐一撐的。”

薛凌愈氣,卻也知自己剛才失言,冷臉道:“怎么個撐法。”

“就是,這熱能退,便好了。”

“不能退呢?”

“那...那..”丫鬟囁喏不敢答,另一丫鬟見勢不妙,忙道:“若一直退不下來,就得加重藥量,再..再調理。”

薛凌又看了看床上含焉,道:“她昨晚可有醒過。”

丫鬟忙道是醒過的,昨日前半夜還不見這么高熱,也就是半個時辰前突見驚熱,人才迷了過去。

薛凌緩緩語氣,道:“李伯伯可有來瞧過。”

丫鬟有些怯怯,說是那老不死年歲已高,實不能折騰,但手底下徒弟特來看過的。薛凌追問如何,丫鬟喜道:“說這是邪風竄到表體來了,只要這熱一退,便是徹底好了。”

那神色,倒像是已經好了一般。

薛凌不復言,扯了扯外衫,退回自己屋里本想再躺些時候,怎么也睡不下。躊蹴半晌,整個人站起,沒好氣叫薛瞑再去看看。

薛瞑走了一遭回來,道還沒退,人也沒醒。估摸著是看薛凌甚急,輕道:“人總有個頭疼腦熱,三災六病,不妨事的。這才一日而已,沒退也正常。”

薛凌仍是不言,自顧將軟劍往腰間系。剛才薛瞑出門的當兒,她已換了常服。一邊扣著劍扣一邊道:“你與我出門,另尋個鋪子抓幾副藥來。”

薛瞑忙道:“要早也沒這個早法,天還沒亮,夜里雪重,哪有鋪子開門啊。”

薛凌明顯愣了愣,蹙眉道:“難道天不亮就不會有人生疾嗎?”

說說完,她自己倒反應過來,神色忽而落寞,尷尬抽了抽嘴角,手從沒扣完的劍扣上拿開,語帶酸楚道:“是哦,你不說,我都...我都沒想起這個來。”

薛瞑跟著勾起嘴角想說什么,那劍脫了扣受不住力,從腰間驀然回直,彈跳劃過兩人眼前。二人俱是嚇了一跳,齊齊伸手要去拿,到底薛凌熟手,先拿著劍柄急急后撤,這才回身來看薛瞑道:“沒傷著吧。”

薛瞑捂了下手,又放開來道:“沒有。”又輕聲道:“也不是天黑無人生疾,肯定還是有大夫的,只是壑園本為醫家,匆匆去扣別人的門,豈不徒惹話柄。”

這話著實委婉,只要銀子給足,神仙都能請下來,又何況區區大夫。只是他知薛凌心里與逸白不合,現還不到時候撕破臉,自然要多加注意。

然薛瞑亦稍有不解,薛凌何以突而懨懨。含焉病勢雖兇,到底不是絕癥。依著園里大夫說法,兇些反而好了,這邪風來的快去的就快,若是慢吞吞的發,得拖個十天半月才是難事。

縱薛凌與含焉情厚,以她的性子,該不至于這般失措神傷。他試著寬慰,輕道:“我剛才問過,說是暫無大礙,不必急于一時。終歸李大夫的醫術,尚算值得稱道。”

薛凌收了東西,瞧著薛瞑那只手完好無損,確沒傷著哪,強笑道:“那再等等吧,你且時時看著,天亮再做計較。”

薛瞑點頭退去外屋,薛凌卷起劍刃,坐到了窗前書桌處。窗外白蒙蒙的一片,再不見其他顏色,也不知昨晚這雪究竟下的是有多大。

她拿了張紙,猶豫片刻,落筆不是百家姓氏,而是存善堂掛的那副簾子。長恨身無濟世手,但求胸存懸壺心。

寫的鄭重緩慢,字成則莊嚴肅穆。待筆墨干透,指尖跳躍如許,片刻手心上便托了個極好看的元寶。

比那些用描金箋折出來的,要好看許多。

右手捏起湊到眼前,愈覺白紙黑字交疊折出來的東西,有仙風道骨之感,更適合老李頭些。

老李頭活著那么些歲月,雞零狗碎的見過幾回他瞧病。好像在京郊的破屋里,擱著有缺口的瓷碗。星月當空,夜露如珠,有人奔著來,那老頭顫巍巍的去開門,說是夜里來求醫的人定是著急的很,怠慢不得。

當時嫌人聒噪,而今自己連個聒噪人都當不得。說起來,前些日子,和含焉折的那幾只金元寶還沒去給老李頭燒。

她長嘆口氣,將手中元寶放回桌面上。一邊感嘆著自己越來越多愁善感,一邊開始荒唐的想若是老李頭在天有靈,趕緊發發慈悲讓那蠢貨百病全消。

她一邊求,一邊怨,蠢貨就是蠢貨,刮風了不知道往屋里躲。一邊怨,一邊清楚的知道自己不能繼續這樣糾結下去。

她手死死的放在那個元寶旁邊,閉了眼點點滴滴都是老李頭的樣子,慈眉善目念叨:“人都是肉體凡胎,哪有不生病的呢。常事罷了,病了,且管慢慢醫就是了,急不得。

一急,則心中起火,脾腎好養,心火難醫。”

她艱難縮了手捂著胸口,好像是剎那間領悟,自己心火早起。能發的,則燎原于人。燒透了霍黃兩家,燒得大梁上下即將滿目焦土。

即便如此,還有許多不能發的,便自焚其身,燒得自己枯木朽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