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不知春(四十八)

她輕敲了兩下桌子,惡氣出盡,聲調愈發溫柔,笑道:“你勸我做什么?有本事,來阻我啊。”

話落側身繞開桌椅,一掌推了蘇凔,自己先離了亭子。愈往外走,愈覺得來此地的回數多了些,次次來,次次不開懷。

蘇凔蘇凔,蘇凔就是蘇凔,蘇凔不是宋滄。滄為浩蕩之水,浩浩洋洋,當初宋柏,是怎么替自己兒子擇名的呢?

她想起那個死掉的好像叫宋汜,大概宋家這輩從水。從水好啊,水利眾人而不爭。怎么幾年前分別時,自己要說滄字少一點呢,少一點哪還算的水。

凔,不就是冷么。

她走的飛快,一刻也不敢回頭,唯恐自己忍不住當場砍了這人。開年以來,萬事順遂,想要誰死誰就得死,要容忍一個不順眼的人活剝亂跳,實在需要莫大的定力。

李敬思顧不上去追薛凌,連忙上前扶了一把蘇凔,這才沒讓他仰面跌入水里。兩人站定看薛凌已走出幾步遠,蘇凔對李敬思頗有怨氣,掙扎數下甩了手道:“大哥當真要造反?”

李敬思到底不如薛凌膽氣,猶豫間低聲道:“怎么是我造反呢,你....我...我,薛姑娘曾救過你我性命,你我今日之勢,也全是拜她所賜。再說了,她沒說錯,那些人..本就該死啊。若能換個好一點的皇帝......”

蘇凔急聲打斷道:“大哥。”

李敬思頓口,瞅著薛凌已走出老遠,想趕緊去追,又不好直接走人,為難“嗯”了一聲。蘇凔喘息片刻,不如先前急怒,而是輕道:“大哥可還愿,與我往明縣城外撈魚去。”

蘇凔居處不大,走得這片刻,薛凌已過拐角,看不見人影了。李敬思情急,想著自己反正是不知如何勸蘇凔,撈魚,撈什么魚?

他道:“你要與我去撈魚,那自然是好的。別的我也我說不過你,你的那些大道理我也說不出來。你不貪生,我畏死,我不想我父母被人一把火燒成灰還要說成是山火逞洶,你要如何我管不了了,我定是要幫她的。”話落忙跑步去追薛凌,圖留蘇凔一人在原地呆了許久。

再出門時,守門的老伯還在樂呵呵的與李敬思攀談,言說如何今兒個這么快就要離去,又看旁邊薛凌道:“這位娘子可是上回來的女醫家,面熟的很。”

薛凌側臉笑了笑沒答話,李敬思忙道:“正是正是,她看你家大人已無恙,所以趕著回程,就不留了。”又向著薛凌出言讓她先上馬車,唯恐與這老頭起了爭執。

薛凌聳了聳眉,抬腳要走。許是聞說主家大好,老頭心中歡喜,千恩萬謝著上前兩步問薛凌是哪家醫娘,也好改日備份薄禮上門道謝。

李敬思嚇得不清,連拉帶扯勸著老頭去守他的門,薛凌停步笑道:“是京中壑園,倒也不必道謝,懸壺濟世,醫家本分。”

聽她如此說,李敬思松了口氣,那老頭正面瞧見薛凌,多看兩眼,總覺得不止見過一面。再要細看,薛凌已上了馬車,他稍有疑惑,并未太起端倪,只向著李敬思連連躬身,道:“不愧是醫家出來的女菩薩,實在面善。”

一直等在門外的丫鬟也笑著往馬車上爬,一撩簾子看見薛凌冷臉坐的筆直,整個人不怒自威,驚的手一抖,忙低了頭不敢直視,心中發毛暗忱那老頭子瞎眼了,能瞧出個面善來。

李敬思忙不迭與老頭作別,趕緊上了車,稍稍坐定,即與薛凌道:“你還在生阿凔的氣,他為人周正慣了,你也不要。。。”

薛凌像是沒忍住笑,揶揄道:“他周正慣了,李大哥與我就不周正了?”

李敬思打量她臉色,有些不信薛凌這么快恢復如常,躊躇道:“你這話可是曲解了,我的意思是...”

薛凌嘆了口氣,打斷道:“李大哥不必再勸,我自有主張。蘇凔如何,我是見過他爹的,豈能不知。剛剛也就是一句氣話,兵家有言,勸將不如激將,你瞧瞧他,成日躲著,像個什么樣子,往日里你我勸了多少,沒一句有用的,倒不如激一激他。”

此話有理,李敬思信了不少,放松坐穩笑道:“這樣,我就說嘛,嚇死了。”

薛凌想了想又道:“李大哥與我,都是掌兵的。治國之道,一文一武,蘇凔是文臣,又曾是去年新貴,在清流之中頗具名聲。真有來日,你我都要仰仗于他,哪有讓他乞休的道理。”

李敬思已然弄明白乞休之說便是要辭官的意思,有蘇凔在朝堂替自己說話固然好些,可他覺著也沒到離了蘇凔便不能活的地步。然薛凌話到此處,他也跟著道:“你說的是,我看啊凔就是一時糊涂,等他身上傷好透了,我再勸他些。”

薛凌不言,車里沉默片刻,那丫鬟從暗格取了兩碟點心,笑著招呼兩人用些。薛凌與李敬思俱是興致缺缺,卻不想被對方看出來,各拿了塊在手上細嚼慢咽。行至正街處,薛凌道:“有勞李大哥,先送了我回壑園吧,省的多繞一程。”

李敬思道:“不去我住處用過晚膳再回么?”

“不了,早間你說...........”薛凌往車窗外看了眼,到底是路邊,有行人來往,再看回李敬思,將要說的話隱去一截道:“估摸著園里還不知道,我早些回去吧。”

李敬思一聽即明,應了聲主動探頭出去招呼馬夫先往壑園去,事畢馬車里又復沉默,直到壑園近處,車夫“噓”聲將馬馭慢,李敬思突而道:“啊凔不會............真去告發我們吧。”

他說著話,頭卻沒抬。薛凌笑道:“李大哥放心,我會著人瞧著他的。再說了,都是氣頭上的話,我做不得真,他哪能就是真的呢。”

李敬思輕出了口氣,方抬頭笑道:“是是是,是這么回事,我就是隨口一提,并沒真當回事。”

薛凌不答,等馬車停下,李敬思先要起身,薛凌忙道:“李大哥不必相送,我自己下去即可。給人看見,豈不說你殷勤過頭。”

李敬思愣了愣,依言坐下,有些木訥:“如此也好,明日先帝大忌,我有護衛之責在身,今晚尚有點卯,就不多留了。”

薛凌躬身作別,自撩了簾子下車,與窗戶處探出腦袋的李敬思再次作別,頭也不回進了壑園。直到見不到她人,李敬思方招呼車夫重新趕馬上路。

簾子一丟下來,再看不見馬車里如何,只丫鬟嬌聲隱約可聞,問的是“大人可是惹惱了薛姑娘,奴婢看她帶了氣性。”

馬蹄車輪聲漸遠,再沒聽見別的。薛凌腳踏進自己院,還沒進房門,即刻差了丫鬟去傳逸白,許是有事耽擱,等人站到面前時,桌上百家姓已寫了好幾篇。

逸白瞧見最上頭筆鋒冷戾,沒看見最往下一張紙上滿滿都是個“宋”字。素難見薛凌一天傳他好幾回,又聽丫鬟報說是看姑娘憂思重重,怕有心事在身,不敢如往日閑話,一走到近處即躬身輕道:“姑娘急著傳我過來,可是蘇大人舊傷未愈,不便還朝?”

薛凌不答,他自續勸道:“倒也不必太過掛懷,一紙章程罷了,換個人遞無關痛癢。都是為國為民的心思,殿陛之間盡是棟梁,蘇大人再歇歇無妨。霍家姑娘有此一提,還是想多提點些蘇大人,別無旁意。”

薛凌擱筆,慢悠悠抬頭,冷冽瞧了逸白片刻方道:“我的話不好使,你遣個人去蘇凔處走一遭,帶上一些往日蘇府與霍家來往的賬目作禮,讓他明日還朝,三日之內與天子上表,奏請沈元州回京領兵。”

語氣之生硬堅決,逸白一時小有吃驚。去歲蘇凔下獄拿著蘇府的賬目去,那就是....恐嚇了。薛凌與蘇凔的關系,得牽扯到薛弋寒與宋柏,再加之去歲蘇凔入獄時,薛凌曾不惜一切力保,霍云婉原以為這兩人必然同舟共濟,逸白聽著上頭吩咐傳話,沒曾想薛凌一回來,竟這般態度。

他猶豫著要不要問個究竟,又聽薛凌道:“另來,也遣個人往江府走一遭。”

上表這種事,總要附和之人多些才好,她也想看看,朝堂上有幾人喉舌可用,只是薛璃其人,還是讓她稍有遲疑。逸白當她是氣急失智,忙道:“江府,怕是不能與蘇大人共論。”

“如何不能共論?”

“蘇大人是有疾在身,特請休沐。小江大人,卻是府中丁憂,便是天子詔,亦可不回的。現江國公去了不足兩月,若說為著戰事便要一介文臣戴孝還朝,豈不反讓人疑心,姑娘可是...“他小心翼翼問:另有計較?”

薛凌并沒察覺自己那點輕微慶幸,她聽逸白說江府不同,還以為是薛璃身份有了紕漏。既不是為著這個,就再無顧忌,嗤笑道:“他死了爹,又不是人人都死了爹,江玉楓斷了腿,又不是斷了脖子。往日江府那些七枝八葉的關節,總能用上一兩個。”

用不上的話..”她轉身,在那疊新描的字跡里挑挑揀揀,將那張寫滿了“宋”字的紙兩指夾了出來,遞到逸白面前,笑意盈靨,卻是沒說話,只將那紙晃了又晃,晃了又晃。

搖搖晃晃間,是那年京中街頭。她想,煩死了,根本不知道誰是誰。宋家百十來口人,半大孩子七八個,魏塱這個狗東西,大梁律明令十四以下不死罪,宋家居然無一活口。

她蜷在街角,又煩自己與宋柏不甚親近,他那倆倒霉兒子究竟年歲幾何也不識得,說不定剛過了十四,怨不得魏塱。

她想她該不是個施恩望報的小人,這些年記起過無數往事,獨獨沒去回想當日究竟是如何救得蘇凔。她站在這,看著那張紙上橫撇豎捺迷人眼,竟然想說“用不上的話,不如死了好。”

她不說話,逸白遲遲不敢伸手接,等得許久輕道:“可是蘇大人...有何不周到之處?”

薛凌將目光放到逸白臉上,哼笑一聲又將那紙收了回去,沒說用不上如何,另緩緩道:“我與蘇凔有舊,他父親,與我共長了十來載年歲。下午我過去,他說要為國為民,將你我之事與魏塱和盤托出,你看,如何是好。”

逸白登時大駭,連奉承薛凌的心思都歇了去,一瞬間正色道:“姑娘以為如何是好。”

“我都說了,我與他有舊,免不得感情用事,不知如何是好。”

逸白霎時了然,沒明說要保蘇凔,那就是不保。此事干系甚大,萬一蘇凔立刻往皇宮去,他不敢耽擱,躬身道:“那請姑娘安歇。”說罷要走,想趕緊安排人去盯著蘇凔,免出了亂子。

薛凌一伸手,那紙又遞到逸白面前:“話可說清楚了,我與他有舊,你幫我,多勸勸他。”

逸白看她笑意尋常,竟分不清這話究竟要保還是不保,然這會不是爭執的時候,反正不是要立刻去殺人。他一手接了紙,即刻轉身出門。薛凌輕哼一聲,復坐回椅子上,撇開上頭幾張百家姓,露出來的是一紙垣定輿圖。雖不如逸白前幾日拿走的那張細致,倒也全須全尾,寸土不缺。

逸白早間確然沒說黃承譽的人頭已經掛在了城墻上,正如她方才也沒說這事,畢竟明日垣定必破,跟人頭不人頭的毫無干系。

只這會看著輿圖,難免想到上午對李敬思多有逢迎,她還對蘇凔頗有微詞,好像是真真切切想這個人死了算了,偏偏逸白一走,又忍不住擔憂他究竟會如何對蘇凔,或者說是期待。

活著好,無愧宋柏,死了也好,無愧自己。事到如今,怎么可能為了一個宋滄停下來。她花了一瞬去想如果下午再耐心哄得兩句,是不是,另有轉機?

只是,為什么有那性子去哄李敬思,卻對蘇凔磨牙切切呢?倉促間未曾明白越是親近之人越多苛責,反自作枷鎖,往身上添了些罪惡。李敬思捏著京中禁衛權,開罪不得,蘇凔只是....可有可無。

也好,罪惡本身就自帶快感,不然哪會世人多有沉淪。

她看著桌上垣定,回想下午那句言辭鑿鑿的黃承譽投毒毀水。究竟是何人毀水?她沒想那條地下暗河,反倒想起安城糧案。正因為有安城糧案作前世之師,她才能憑借寥寥數語將垣定收入囊中。

只是...只是..她將那幾張紙百家姓扯過來,毛躁蓋于垣定輿圖上,再次擋的嚴嚴實實。只要遮的足夠緊,就不會有人發現她才是那個安城的幕后真兇,也不會有人知道,垣定的毒....是她投的。

這些念頭揪扯來去分不出高下,最終埋于一室沉沉夜色。

酉時中,逸白去而復返,臉上表情凝重,都沒問薛凌怎么沒多染兩只燭火,昏暗里言說薛凌交代之事一應已辦妥,然蘇凔并未如想象中或妥協,或痛罵,而是平靜打發了來人,開始收拾衣冠袍笏,看樣子,是打算明日還朝。

薛凌還在桌前坐著,隨口笑道:“那不正好。”

“姑娘可有想過,若明日文武之前,他自表宋滄,該當如何?”

夜風將桌上紙角吹的振翅欲飛,她伸手,慌忙按住,好像是唯恐那張垣定輿圖漏了出來。幾聲呼嘯后,姑娘家嗓音如春日黃鶯出谷,清麗婉轉:“殺了他。”

一燈如豆,實在照不透四處昏沉,甚至都沒照亮她整張臉。昏黃燭光在鼻翼處被切割,一半臉上盡是陰郁,另一邊也只涂了些輕微暖色。

逸白就怕薛凌一門心思非要保著宋滄,現見她無此意,本該放松一些,然他居然莫名連聲大氣都不敢喘。轉身另取了幾支燭臺過來,借著桌上火點燃,等眼前明亮許多才道:“姑娘不必太過傷神,這只是個無奈之舉,宋大人與姑娘舊情濃厚,想來他不會置姑娘于死地。”

“你勸他了嗎?”

逸白愣了愣,恭敬道:“小人勸過了。”此話屬實,文臣固然不如武將舉重若輕,可小太子登基,總需要些舊臣喊萬歲,宋滄豈不比旁人好許多。

薛凌道:“如何勸的?”

“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而今.....”

他話沒說完,薛凌打斷道:“那看來你們是勸不動他,這些無聊物事,他說的好聽多了。”

“小人,許了他相位。修文者,所愿無非治民佐君。今宋大人,手中無權,頭頂無恩,天子在一日,他便一日治不了民,佐不了君。若有新帝登基,則朝臣更迭,適時天地同力,定能讓他力展魏武之計,一償救世之心。”

自逸白進門起,薛凌這才漏了笑意,仰臉活潑道:“是嗎?他怎么說的?”

逸白跟著心間大石落地,溫和笑道:“蘇大人舊傷在身,想是不便言行,未曾回話。”

“算了,不必管他,是非如何,三日之內即見分曉。你遣人將他盯牢實些,若有萬一....”薛凌轉口:“江府那邊回話了嗎?”

“還沒有。”

“無妨,他家小兒子,是個蠢貨,不曉得權衡利弊,你要格外多勸些。”

逸白一一應承,隨后退出屋外,望著天邊弦月直了腰,只覺后背生涼,反手貼上去,才發現里衣汗濕了大片。他停了片刻,方離開院落。

里頭薛凌起身,將紙張一一拾起,重新將垣定輿圖露了出來,又移近一盞燭火細細看過。功成垂敗,就在明日。

有沒有勸到蘇凔尚未可知,但逸白那幾句話說的確實好,修文之人,所愿不過治民佐君,那習武之人又當如何呢?

那條偌大的暗河在這張輿圖上,只是一根稍粗的黑線,有什么幸災樂禍的尖銳聲音在腦子里竊竊發笑,說是開疆拓土。

為將者,就該大殺四方,開疆拓土。

總而言之,都得換個皇帝才行,她看的如此仔細,仍舊看不到輿圖上有任何活人存在,頂多是....黃承譽三字晃了一晃,民也好官也好,并非她瞎了,而是蘇凔多生了一張嘴。只要沒人提及,哪來的流民萬千呢。

她望窗外,不知是丫鬟種了什么藤蔓在墻下,嫩葉一枝蜿蜒至窗臺,片片翠綠上頭玉露零瀼,柔風淡蕩。

分明是,星月徐來,清夜無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