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向北,乃是一馬千里的江淮平原,在這曠野之中,大江之側,一座靖江小鎮略微顯眼,倒不是因為這里的物產和土地多么富饒,而是在此地的一處孤山下,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廟宇,敦重樸素,飛檐黛瓦。里面供奉著一位魁梧的將軍塑像,紅纓帥盔、紫袍金甲、足屐武靴、神態英武。
若是在往日,也只有本地的一些百姓會在逢年過節,或家中有喜有災的時候,來這廟中上一炷香,以紀念這位將軍當年沙洲渡船,保全一方百姓的恩情。可是今天,在正午的日頭漸漸退下去的時候,卻來了一駕極為華麗的馬車,風塵仆仆,兩邊跟著許多侍從。剛到小廟前,便把門口的百姓都驅散了。
眾人正看稀奇,只見從馬車中走出來一個身披寶藍斗篷的人,邊沿繡金,一看就是富貴人家。大家紛紛議論道:“是從京城來的貴人嗎?”“哼,京城只有惡人,哪有貴人!”“那可不一定,說不定有菩薩慈悲,能救了將軍性命……”
這人聽到大家的議論,略一遲疑,緩步走了進去,侍衛隨后緊閉廟門,團團守在四周。一個身態極老,而又沒半根胡須的奴仆,小心翼翼地引著自己的主人跨過門檻,走進大殿,輕聲道:“皇上,這就是了。”
這人站在大殿中央,伸手摘下斗篷的帽子,抬頭凝視許久,問道:“張去為,你說這塑像,像岳飛本人嗎?”這人三綹短須,寬額龍目,正是趙構。旁邊那老奴正是宮中內侍,名叫張去為,遲疑道:“老奴……老奴對那岳飛,不甚熟悉。”
趙構恍若未聞,看了一會兒,仍兀自自言自語:“依朕來看,甚是不像。岳飛他雖是武將,可之前并不留胡須,也不壯實,倒像個書生。而且,岳飛他患有眼疾,自十年前起就是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還頗有些滑稽,怎么會是這副模樣?”張去為道:“皇上英明,絲毫不差,一語中的。”
“可是,他們為什么把這塑像塑得這么威武呢?”趙構忽然快步走上前去,那爐中的煙火熏得他眼睛微疼,“自古以來,便是孔孟圣人,也都是在死后才有牌位,才有廟宇。而什么帝王,也只能擠在一個太廟里面,還不知何年何月便要給人掀了。他岳飛,不過一個領兵打仗的匹夫,領兵不過十萬,官位不過三品,憑什么生前便可受人香火?憑什么大宋的子民,要給他來敬貢!朕富有天下,為什么沒人給朕敬貢?”
見趙構如此激動,張去為連忙跪在地上,惶恐道:“哎呀皇上,這都是那些愚民無知,胡亂立的。其實岳飛再怎么樣,那不也是陛下的臣子,傳遞的是陛下的恩澤嗎?”
“朕的恩澤?”趙構笑了兩聲,點點頭,“好,好,好!”說著,忽然一揮手,喝道:“張去為!把朕的金絲九龍香拿來,朕要給這廟上的岳王,上三炷清香!”
此言一出,隨行的眾侍從紛紛跪下,齊聲勸阻。張去為伏地道:“陛下,這萬萬使不得啊!您是天子,是皇上,怎么能給臣子進香呢?那不是折煞岳元……岳飛了嗎?”趙構道:“岳飛有生祠在此,是他讓朕的恩澤散步到這窮鄉僻壤,散布在了朕的江山社稷里!現在,他連命都要給朕了,還怕什么折煞不折煞嗎?拿香來!”
眾侍衛不敢不從,只得將香取來。趙構將香在燭火上點燃,面對著那座高大的塑像,念道:“第一根香,朕敬你武藝高強、統兵有方,我大宋開國以來,未有此不世出之名將。第二根香,朕敬你護朕河山,保朕子民,使朕保全半壁天下。這第三根香……”
趙構頓了一下,緩緩道:“朕敬這二十年來,朕仍為君,卿仍為臣。”
見趙構上香完畢,張去為湊上前,小心道:“陛下,這香也上完了。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您看咱是不是該回去了。這靖江離京城甚遠,再晚些,只怕就來不及回宮歇息了。”
趙構抬起頭來,看著南邊陰沉的天空,苦苦一笑,“京城?只怕現在這京城里,才是真正的是非之地呢,也不知道亂成什么樣子了……”
正如趙構所言,此時的臨安城,已經亂成了一團。巡防營和禁軍將士幾乎站滿了所有的街道,打掃著界面上的狼藉、血跡、尸首,同時驅散著看熱鬧的人群。
今天,是臘月二十九,連下了幾日的雪偏偏停了,紅頭的告示卻一張接著一張,如同雪花一般貼在城門各處,連那一塊用來貼通緝令的城墻都已經不夠用了。
百姓們大多不識字,也看不全這告示上寫的什么。但其實也無需去看,只要聽聽周圍人的議論,便可慶幸臨安城今天好歹沒被掀翻了。
“那個叫施全的,那一刀只偏了那么一點。可惜秦檜狗賊命不該絕,竟給他躲了過去。”
“可不是,施大俠也當真硬漢,被凌遲處死,眉頭都不皺一下!”
“他是硬漢,可惜功夫不濟。你們是沒見到那個劫法場的老頭,一拳頭下去,十幾個人一起趴在地上,叫喚半天都爬不起來!
“嗐,那有什么用。還不是著了奸相的道,到底給劫去了個假人,白搭上了那么多丐幫好漢的性命。你沒看見這些狗腿子,那都是在搜捕丐幫的人啊!”
“唉,可恨莫幫主英年早逝,不然豈能容這奸賊猖狂?”
“莫幫主是誰?”“你不知道啊,是丐幫的前任幫主,他落魄的時候,還在我的包子鋪里住過,吃過我的包子呢!那個時候我在開封……”“唉,你們看,又來新告示了!”
眾人紛紛涌上來,七嘴八舌問道:“寫了什么?”有識字的人念道:“罪臣岳飛……”眾人轟然道:“什么罪臣,岳元帥是忠臣!”“別吵,聽念下去!”那人繼續念道:“罪臣岳飛,因犯莫須有之罪,已在大理寺處……處斬?”
聽到“處斬”兩個字,剛才還鬧哄哄的人群,忽然一下子安靜,靜得可怕。終于,一聲痛哭聲響起,眾人情難自制,一齊大喊、大哭、大罵了起來。
有人痛哭流涕,指天大罵道:“狗賊,狗賊!這幫人害怕再有人來劫法場,竟連法場也不布置了,就這么偷偷地把岳元帥殺了!”又有人哭道:“岳元帥英雄一世,最后竟連尸首都無人收拾,老天不公啊!”又有人咬著牙,含淚問:“莫須有,什么是莫須有?”“奸相布下的名頭,或許有?他們連罪名都不須坐實了的!”
一個攤販暴跳如雷,罵道:“這奸相,我……”忽然將案板上一團面一捏,扔入滾滾油鍋中。旁人問到:“唉,你這是作甚?”這攤販答道:“將這面團捏成奸相的模樣油炸,嚼爛了吃下肚中解氣!”說著將面團撈了起來。
眾人一聽,齊叫道:“沒錯!大家一起來吃油炸檜!”“對,還有那陷害岳爺爺的金賊,咱們也一同炸了!”大家一呼百應,巡邏將士看見了,也并不阻攔。
不知不覺,天空中下起了小雨,湮滅了地上的白雪,踩在人們的腳下,變成了骯臟的泥漿。在這一片令人作嘔的氣息中,一個錦帽貂裘,金人打扮的男子,跌跌撞撞地走了過來。他臉上、身上滿是污泥,還沾著幾片爛菜葉和破碎的蛋殼,正是斷樓。
經過這里,人群的議論、痛苦、咒罵,一字不落地鉆進了他的耳朵里。斷樓心緒惆悵,扭過頭去,幾乎是跑著回到了得月閣,背后一聲驚雷,大雨瓢潑。
一進門,只見雨愁婆婆并一眾舞女都在堂中,焚香禱告。斷樓看了一圈,問道:“翎兒呢?”一連問了幾遍,卻無人回答他。雨愁婆婆抬頭看他一眼,嘆了口氣,沉沉搖頭。
斷樓心中焦急,索性自己奔上樓去,沖到自己和完顏翎的屋門口,透過燭光,見里面映出一個人影,略放心些,喊道:“翎兒!”同時一把推開門,卻見完顏翎站在卓強,正不聲不響地收拾行李,驚問道:“翎兒,你……你這是做什么?是要去哪里嗎?”
完顏翎聽見斷樓進來,身子微微一顫,卻連頭也不回,平靜道:“蕭公子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又何必在乎我去哪里呢?”
斷樓心下一沉,急忙走過去,將完顏翎的包裹按下,焦急道:“翎兒,你在說什么啊?你……你為什么不叫我圖魯了?為什么,你是……是聽說了什么嗎?不是那樣的,我不是有意要騙你的,我只是不小心……”
“不小心喝下了姚岳的迷酒,對嗎?”完顏翎任由包裹被拿去,也不爭搶,只是靜靜地坐下來,無不嘲弄。斷樓愣住了,臉上毫無人色,道:“翎兒,你……”完顏翎道:“你……你騙不過我的,不是嗎?”
完顏翎說完,忽然轉過臉去,輕咬著嘴唇。以往,斷樓最喜歡她這樣的表情,總忍不住去抱一抱、親一親。可現在,完顏翎仰著頭,兩行清淚從眼角流了下來。斷樓想要去撫她的發梢,卻被輕輕躲開了。斷樓手僵在半空,難過道:“翎兒,你怨我嗎?”
完顏翎睜開眼睛,搖搖頭,冷冷道:“蕭公子是大義滅友,誰人不知。岳飛死了,不但能讓兩朝議和,還能讓大宋皇帝坐穩江山,可真是果斷決絕,以天下大事為重、以天下蒼生為重。小女子見識淺薄,怎么能怨你?”
聽著完顏翎的話,斷樓忽然慌了。他本以為完顏翎會和自己吵架,會和自己大鬧一場。那么不管她怎么吵,怎么鬧,自己只要低頭認錯,也就是了。可是,完顏翎卻如此冷靜,冷靜得像一座冰山,冷靜得讓他感到害怕,感到陌生。
斷樓期期艾艾道:“我……我沒有這樣……翎兒你別生氣,你……你聽我解釋啊……”他聰明絕頂,在從宮中回來的路上想了十幾種辯解的方法,每一種都能自圓其說、無懈可擊,可現在,當他真正面對完顏翎的時候,卻發現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完顏翎道:“你說啊,我在聽。”這六個子似是在期待,又似是在回避。
斷樓看著完顏翎,忽然心中一熱,一下子從背后抱住完顏翎。完顏翎全身一顫,感受到那顆火熱的心臟的跳動。斷樓緊緊貼著完顏翎,哀求道:“翎兒,我錯了,我……我都是為了咱們兩個的以后。咱們這么多年,風風雨雨,我不想……我不想再因為什么無聊的戰事和你分開了。我這輩子,可以不當什么將軍,也不學什么武功,我只想要你一個人。你不是也對我說過嗎?你這輩子,也只想和我一起……”
“夠了!”完顏翎忽然喊了一聲,掙開了斷樓的懷抱,卻并不瘋狂,也不失態,甚至比平時還要矜持端莊,“我愛的,是那個打得死老虎,殺不死羔羊的唐括巴圖魯,不是你這個絕情絕義的蕭斷樓!”
斷樓聽得此話,心如刀絞,可卻只能勉力辯白:“翎兒,我是一時糊涂,我是被那個姚岳騙了,我鬼迷心竅,我不是有意害岳飛的,我……”
完顏翎回過身來,眼中沒有憤怒,只有哀怨、失望、冷漠,還有一絲輕蔑,淡淡道:“倘若你無此心意,又怎么會被三言兩語迷了心竅?”
斷樓一時悲從中來,雙手拉過完顏翎,凄然道:“翎兒,你我歷經千難萬險,好不容易才團聚,難道你又要離我而去?你等我三年,難道就是為了今天嗎?”
完顏翎退后兩步,眼中無限悲愁,卻是輕輕一笑,字字有聲:“蕭斷樓,你不要會錯了意,你以為你是誰啊?我等得起你,自然也舍得起你。”
斷樓周身一震,雙手無力地垂了下去。
完顏翎不再睬他,拿起桌上的包裹,向著門口走了兩步,身子忽然一晃,一只手不自覺地捂住了胸口,似是龍涎香木的余毒未解。斷樓叫道:“翎兒!”下意識便要伸手去扶。
“別過來!”完顏翎喝住了斷樓。冷冷的雨敲打在青瓦上,似是什么剔透的、珍貴的東西破碎了一般。完顏翎伸出手,向著頭頂摘下那支白玉鳳簪,放在了窗欞之上。
“我等你三年,是我心甘情愿,與你無關;我今日離去,也是我心甘情愿,與你無關。只當蕭公子眼里的毒還沒有解,記錯了人,也認錯了人吧。今日還了你這只發簪,你我從此再無瓜葛,斷翎已去,蕭公子,你好自為之吧。”
一聲吱呀輕響,斷樓從失神中醒來,掙扎著奔到窗前,只見大雨茫茫,人已無處可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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