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圣天子金黃麾蓋,出現在幽州城下時,全軍立時歡呼聲震天。
其時,剛剛選出的千名虎捷卒,接到手的酒囊,立時變成了圣天子親自陪飲的御賜壯行酒,幾十個人一個酒囊,輪流大口的喝著,每個輪到酒囊拿到手中的死士,咕咚灌下一口烈酒,便大吼一聲,“破幽州!擒夷懶!”
顯然,這守城的遼皇后夷懶,在齊軍心目中,憋火之余,也都有些佩服,區區女子身,統領千軍萬馬,且能抗拒天兵猛攻數日,將她生擒,也就變成了一種極大的榮耀。
陸寧將整個酒囊的酒,一飲而盡,大聲道:“今日,定破幽州!”
千軍萬馬,齊聲歡騰,便是馬兒,都在嘶鳴。
數不清的旌旗招展,滿山遍野的黑壓壓軍卒如山雨欲來的烏云。
幽州城頭,站著一名高佻少女,契丹貴族的雪袍,白絨帶絨帽,襯得她更為清純娟秀,望著城下齊軍黑壓壓陣容突然爆發的山呼海嘯般的歡呼吶喊。
她輕輕嘆口氣,“南人的皇帝到了!原來,他竟是如此的。”
她的聲音也極為清柔動聽,好似黃鸝在唱歌。
身旁近侍,看齊軍聲勢,早就心頭震動,各個臉色凝重,有些眼中,已經露出不安之色。
齊軍雖然好似射沒了所帶的巨炮炮彈,但其攻勢,卻一天猛過一天,今日,那傳聞中悍勇無匹,誅射本族悍將耶律奚底,將耶律奚底三萬精騎殲滅大半的南人皇帝,終于來了。
而高數丈,寬丈余的幽州城,城墻如此堅固,卻也在齊軍的爆破及重炮下,崩塌出了缺口,有一處城墻,昨日塌陷后已經不到兩尺高,雖然每次攻擊的間隙,城中都組織大量人手修補,用磚石堵上缺口,但這幾日,齊軍敢死之卒,甚至用繩索飛爪便能翻過來廝殺,因為崩塌之處,已經不能站立守軍。
今日,本來看齊軍便是要一鼓作氣,一定要破城,偏偏,齊人的皇帝,也出現在了城墻下,那滿山遍野的歡呼聲,便知道,齊軍的振奮,已經沸騰到了某種臨界點,只能用悍不畏死的血戰,才能平息其心中激蕩。
“大可敦,齊人勢大,請大可敦改換裝束,我等死戰,也要護大可敦逃離!”一名侍衛,突然單膝跪下,連連磕頭。
娟秀少女臉色立時一冷,“給我砍了,頭顱掛在城頭!妄言棄城者,斬無赦!升起我的旗徽!通令眾軍,幽都若失,正在南地大殺齊人的天贊圣主便要退軍!只要再守三日,齊人不戰自敗!”
有將領心中嘆息,再守三天,戰局真能逆轉嗎?
但此刻,自不敢表現出來。
那請夷懶皇后逃離幽州的侍衛,用力磕頭,并不求饒,大聲道:“奴有罪,奴愿死!”
很快,幽州城頭,懸掛起一顆人頭,遼皇后夷懶雪白俏麗身影,在其下,跪下拜了幾拜。
風更急,山雨欲來。
令兵早傳令吶喊,“大可敦號令族人,今日死戰!畏死者,可下城!”
一聲聲號令,傳遍幽州四城,立時,到處響起契丹語震天喊聲。
大概意思就是,“遙輦九帳,不畏死!”
“橫帳三父房,不畏死!”
“國舅帳拔里,不畏死!”
“乙室已,不畏死!”
“五院部,不畏死!”
這些內外大部,耶律及諸族勇士,各自吶喊著自己的部名,揮舞兵器,熱血沸騰中,都是一個念頭,今日,死戰而已!
齊人彪悍又如何?器械神鬼又如何?北地勇士,豈有膽小鬼?!
不知不覺,這些契丹人,比之剛剛南來時,對齊人的觀感,早就換了天地。
城外,陸寧將酒囊擲地的那一瞬,立時,漫山遍野的殺聲,震破蒼穹,震碎了天上鉛塊似的烏云,令黑壓壓云朵四散,又慢慢飄落下雪花。
“殺!”
沖在最前面的,正是虎捷卒,都是選出的敢死之士,他們奔跑的目標,便是那,已經崩塌倒了一半現今被磚石胡亂修補的城墻處。
一排排弓兵弩兵,緊隨其后,很快,雙方箭矢如雨,漫天飛舞。
陸寧端坐白色駿馬上,金黃麾蓋下,看著自己悍不畏死的兒郎,一個個或搭上木梯,或靠各種繩索器械,奮勇登城,很快,那缺角城墻處,慘烈的戰斗爆發。
陸寧全身沒有一絲力氣,動一動都覺得全身酸痛,眼角濕濕的,只能看著城頭的鏖戰,看著自己的英勇兒郎,一個個墜地,或是攀爬過去,奮戰中被屠戮。
原來,不親歷戰事在后面觀戰,是這等滋味。
不過,陸寧知道,今日莫說自己有心無力,便是有力氣,也還是觀戰的好,奮勇當先固然提振士氣,親臨戰陣前督戰,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對自己麾下兒郎的信任和激勵。
一個高大無比的身影,突然出現在城墻豁口上。
是范延召范大膽,殿前軍巨木第二營指揮使,兩米多高的巨漢,以悍勇著稱。
陸寧都沒注意,今日的虎捷卒中,竟然還有他。
陪著喝酒時,心中激蕩難言,這數千兒郎的臉,好像都一模一樣,便如自己最親的親人。
城墻上契丹射手,漸漸被壓制。
甚至,殿前小霹靂營的那百余桿重型火繩槍也被架到了城墻下,和契丹射手對射,雖然重型火繩槍槍管如老炮筒一樣笨重,且射擊速度極慢,但射程遠,精度高,對豁口附近城墻上契丹射手的壓制,幾乎是天然性的優勢。
“殺!”
越來越多的虎捷卒,攀上城墻,跳入城內。
堵住豁口的磚石,逐漸被清理,漸漸的,城防越來越低。
隱隱的,看到城內,豁口部分,遼皇后的旗徽。
顯然,夷懶也親自到了這豁口附近督戰。
“殺!”等在第二排的重甲卒,終于爆發出怒吼聲,城防之低,已經足夠他們笨重的身軀進入了。
城墻內,數百步外,夷懶握著佩刀的手,因為用力過巨,漸漸變得蒼白。
慘烈的廝殺,在豁口附近數丈的方圓,齊人最先沖進來的死士,幾乎就是進來送死的,他們只是拼命格擋下,能令后面出現空間,令更多的同伴能跳進來。
而隨著齊軍死士尸體的增多,死命攀爬而入的齊軍死士,也就越來越多,也就有更多死士,可以騰出手來撤去豁口處的磚石,這些磚石,兩邊都加了橫板木塊粘土填縫加固,僅僅從外墻想移開的話,便極為不容易。
甚至,有死士被數個長矛戳中,他也會怒吼著向前奮力行走幾步,只為了將敵人向前推出數分數寸,使得后面出現,更多的攀爬而入的空間。
一名巨漢,輪著陌刀翻進來,立時砍翻幾個敵手,又和幾名巨漢,互相以背相依,奮力前行,瞬間,便使得豁口處出現了大片空間。
隨之,幾名巨漢都被槍矛戳翻,但更多的齊人死士已經沖進來,豁口上磚石,噼里啪啦被人拋砸過來。
那用陌刀的巨漢,更突然站起,身上傷口血流不止,卻怒吼著,手中陌刀再次一個個砍翻身邊之敵。
終于,豁口處,開始出現一個個黑黝黝的甲士,他們極為笨拙的爬進來,但是,每一個甲士的出現,沉重步伐的響聲,都好像,敲擊著契丹人命運的喪鐘。
“嗖嗖嗖”,無數箭矢從四面八方射來,來自四周房舍上第二道防線的契丹射手。
他們開始要瞄準齊人死士攻擊,這時得到號令,全無忌憚。
無差別的箭雨,沖在前排的齊人輕甲死士,許多被射翻,第一批死士,都帶著盾防備箭矢,后面攀爬而入的,既然已經是和敵人混戰在一起,大多用的雙手武器,那陌刀巨漢,趔趄幾步,也終于栽倒,但這種無差別攻擊,使得混戰中的契丹狼牙,也被射倒無數。
齊人重甲卒,有被射翻的,但更多的,揮舞著陌刀前行。
豁口處,也越來越多的齊人重甲卒涌現。
“殺!”
城外,再次殺聲震天,四城城門外,齊軍的沖車隊同時發起了沖鋒,漫天遍野的軍卒,潮水般涌上。
夷懶在侍衛簇擁下,退到了中街,四城的軍報不時傳來。
夷懶的神色,卻漸漸的,輕松起來。
齊人,攻擊的重點在缺口,但也不在缺口,城內守軍,如果不部署大量兵力在缺口,齊人攻擊的就是缺口,而現今,四城城門同時遭到攻擊,便是城墻缺口處,殺退了齊人,四城又哪里能都頂得住齊軍的猛攻?
“大可敦,西城方向,齊人勢薄,也看不到騎兵活動的跡象!屬下已經命人去接北城督戰的魏王和內宮大可敦的兩位妹妹。”
一名將領匆匆而來稟告。
顯然,幽州失陷已經成定局,但齊軍四面攻城,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城內宿衛鐵騎,保護皇后夷懶一族突出重圍當不在話下。
實則齊軍剛剛來攻城時,契丹重騎可是傾巢而出要在田野間殲滅齊軍,卻不想,不但齊軍重甲戰陣很難撼動,更被齊軍各種火器打擊加驚嚇戰馬吃了大虧。
齊軍重騎、弓騎,也戰斗力駭人。
由此,眾契丹才不得不棄馬登城守城,本來很多都是內四部精銳鐵騎,卻變成了守城墻的衛兵,這仗,本來就越打越別扭。
畢竟,北域鐵騎,哪里打過這種城墻數丈高丈余寬的巨城之守城戰?
而圍城的齊軍卻越來越多,前幾日,分明又來了幾萬精銳,看漢字旗號,是齊人的“河東軍”。
今日,也只能棄城,護衛夷懶皇后一族撤離,守北城的魏王,更不能有失。
魏王便是皇后夷懶的父親蕭思溫,遼主南征前封為魏王,南京留守,知南院樞密事。
原本南院樞密使,南人趙王高勛,轉任內帳之幕官,實則就是被打入冷宮,同時因為他熟悉南地事宜,所以隨行遼主南征。
而原本高勛的權柄,都被國丈蕭思溫取代。
畢竟,遼主親征,幽州事,便變得極為重要,遼主自然需要最親信的臣子掌控。
是以,遼主親征,不僅僅皇后隨軍,蕭思溫一家也南來,只是南來時,怕是怎么也不會想到,南京幽都府,竟然會有城破的一天。
夷懶微微頷首,輕輕嘆口氣,“天贊圣主,不知如何了!我愧對于他。”
眾將領立時沉默,幽都府失陷,天贊皇帝便是再大的優勢,哪怕攻陷了汴京,現今也只能退軍了。
“大可敦,齊人狡猾,西城必然有詐,還請大可敦率我等,突襲北路。”
說話的,是一名年輕將領,但誰也不敢忽視他的意見,他是右皮室詳穩耶律休哥,年紀不大,但早被稱為“公輔之器”,他爺爺是隋王耶律釋魯,父親是曾經的南院大王耶律綰思。
他本人,更是早就表現出極高的軍事才能,是一位天才似的人物。
北路和東路,齊軍肯定重點防備,西路,便是突擊出去,最終,還要折向去東北的薊州、灤州等地集結軍馬,等候天贊皇帝退兵。
是以,齊軍在西城方向防御薄弱一些,好像很正常。
但耶律休哥之言,卻令眾人立時連連點頭,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本就是南人慣用伎倆。
“城中倉廩,這便點火吧?”耶律休哥又說。
眾將領又都一呆,這家伙,卻是早就做了最壞的打算,甚至糧倉、物倉,怕都布置好了燃火物。
夷懶微微頷首。
雪越發的大,如鵝毛般漫天飛舞,比之細粒吹臉,又是另一番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