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青色席子或者說青色榻榻米上,蕭皇后和夷懶各自跪坐在一個矮桌后伏案書寫。
陸寧面前的桌案上,則都是本地水果和海鮮干肉,陸寧對口舌之欲沒什么要求,此刻也是,很沒有儀表的盤腿坐著,胳膊拄著桌案,托腮尋思事情。
黃寶儀跪坐在他身旁,為他輕輕扇動團扇,春末,這新齊城也漸漸炎熱起來。
三名大小麗人都是穿著色彩鮮艷的和服和雪白羅襪,室內清香縈繞,春意盎然。
蕭皇后和夷懶都在寫給右大臣藤原師輔的回信,按照陸寧的意思,在信中闡明天軍來此,本為清剿蝦夷平定海疆,卻不想這荒蕪之地,盜賊盛行,橫蠻土民稱御稱主,更和蝦夷勾結抗拒天軍,遂一一剿滅,殘余匪類,加以教化,行大齊寬仁之國策,將其納為齊民,終要令諸蠻漸漸絕跡于新齊城北。
至于對馬島,便說大齊必剿滅刀夷,令銀山島重歸文明之土。
大概意思就是這樣,但如何措辭,寬仁中又有威嚇,又表明齊人沒有繼續南侵的念頭,寫的極為得體,經得起后世歷史的考驗,等等,陸寧就交給蕭皇后和夷懶了,令她倆一人寫一封回信,自己從中選擇優者。
當然,這封回信會令楊業蓋印,以安東都護府大都督名義送去平安京。
而在耶律罨撒葛被東海女真送俘后,蕭皇后和夷懶不但對陸寧的態度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兩人之間,本來并不融洽的關系更變得破裂。
其實兩人本來很少能見到面,這次來東瀛,卻被陸寧一起帶上,不免日日相對,兩人以前見面略顯尷尬的氛圍,漸漸變成一種隱隱約約的針尖對麥芒。
大體上,夷懶雖然是政治婚姻嫁給了耶律罨撒葛,新婚沒幾個月耶律罨撒葛便親征幽州,但她顯然還是希望耶律罨撒葛不被砍了腦袋,哪怕從她自己的生存欲望來說,如果耶律罨撒葛被砍了腦袋,她這個曾經的皇后委身伺敵?便是草原部落的思維,也有點恥辱的意味,而如果耶律罨撒葛被饒恕,從草原部落的習俗來說,她反而會有個好名聲,為了幫助丈夫活命而取悅敵人,倒是草原女子一種可貴的品質。
夷懶未必被草原部落的舊俗約束,也許她和耶律罨撒葛真的有了感情也說不定,畢竟一夜夫妻百日恩,最親密的接觸下,總是會使得雙方心情更親近一些。
而蕭皇后,發現丈夫的死真是和耶律罨撒葛有著千絲萬縷關系后,自然便希望能處死耶律罨撒葛,更莫說,耶律罨撒葛本就是她的仇人,將她囚禁敗壞她的名聲,并將她闔族發為鹽戶,如果不是齊人北伐,她說不定,就被鴆殺在云州了。
是以,這兩個女人,多多少少,有點暗中較勁的意思。
這令陸寧心下暗笑,是以,便是寫一封給東瀛人的回信,也令她倆一起寫,有競爭,自然會促使她們做出一篇錦繡文章。
正琢磨之際,外間傳來女子嬌嫩聲音,“承香殿女御大人,麗景殿女御大人,三山城城主柴田張大有之子柴田正雄求見城主總院大人!”發音有些生硬不太準。
承香殿女御便是蕭皇后,麗景殿女御便是夷懶。
這名稱,便是引用的天皇女御。
東瀛天皇,有七殿五舍,住著最重要的嬪妃、親王(皇子)和內親王(皇女)。
承香殿和麗景殿都是這七殿之一。
而天皇最得寵的嬪妃,便會被封殿名加女御的封號,獲得這種封號的女御,將來一旦中宮(皇后)空缺,便是最主要的候選人。
到得這東瀛,蕭皇后和夷懶的真正封號都要隱瞞,但又不能太輕賤她倆,畢竟一個是朝鮮縣主,一個是自己的寶林,是以陸寧干脆湊趣,便授了她倆一個“承香殿女御”,一個“麗景殿女御”的稱號,這并不是什么中原爵位,更多的是來到東瀛的一個趣稱,但在這東瀛地,卻又是一種尊號。
多少也有,一個齊地四品官員的妾侍,便和你天皇最重要嬪妃地位差不多的宣示。
聽外面聲音,蕭皇后和夷懶都看向陸寧。
陸寧微微頷首,做個手勢。
蕭皇后和夷懶齊聲道:“進來,總院有話問你。”
氈紙格子門隨之被拉開,露出的,是一個身材健碩,毛發有些旺盛的深眸女子,和她的輕柔聲音極為不協調,她穿著有些類似當年藍嬋的黑色獵手裝,黑棉絮布甲,護住軀干要害部位,孔武有力的胳膊和大腿,除了肘部、手腕、膝蓋和足踝有黑布甲護住,其余部分大多裸露,如此在山地、丘陵作戰既有一定防護,又行動輕便,只是整個人,便好似后世游戲力很性感的獵手裝一般,當然,陸寧眼前這蝦夷毛女,是怎么和性感也掛不上鉤的。
這種黑衣甲,是為她們特制的,也僅僅在這武備并不發達甚至弓箭都少的東瀛,這種棉絮布甲,才能起到防護作用了。
這個毛女,陸立花,是最早被從北海道俘獲的三十五名蝦夷奴之一。
三年前,大齊水師第一次從北海道擄掠奴隸,將三十五名蝦夷奴獻上京師。
只是當時陸寧在外地,對這些蝦夷也沒什么好奇的,隨之這三十五名蝦夷奴被送去了招遠衛,其中三名男奴因為閹割感染而死,其余人,倒安安穩穩生活下來。
這陸立花,力氣極大,頂得上幾個普通男子,對軍械等也很有天份,很快便成為了招遠衛團練中的班頭、都頭,更獲賜國姓,又嫁給了招遠衛一位賬房核查,是一個很優秀很清秀的中原年輕男子,這陸立花,可說個人價值和家庭,都很圓滿。
此次征東瀛,永寧想起了這個人,聞聽水師攻克東萊城后,東海船隊要去東萊城,就令她隨行,送到“文總院”身邊,看能不能派上什么用場。
陸立花雖然不知道文總院到底是什么人,但得皇后娘娘親自召見,令她像侍奉圣天子一樣侍奉“文總院”,那想也知道,文總院不是皇儲,也是圣天子極為親近之人。
陸立花到東瀛時,陸寧正好在琢磨,怎么解放宣撫營,畢竟隨著兵力分散,宣撫營已經是一支戰斗力極為強大的力量,總跟在自己身邊做保鏢的話,可發揮不出其長。
又恰好出羽、陸奧地,男丁凋零,女子比例極高,尤其是蝦夷人男子,被和族便一通殺,自己來,又一通殺,有的俘囚族群,幾乎剩的都是女子。
陸寧考慮很久,已經下令,從中原進行第一批移民,選擇的對象都是光棍,尤其大齡青年優先。
其實發出這道諭旨的同時,已經代表,這出羽、陸奧之地,已經不容有失,便是東瀛能傾全國之力,調動令自己始料不及的力量來和自己決戰,如果戰事不利,自己寧可再從本土調動軍馬來,也要確保出羽、陸奧地牢牢掌控在大齊治下。
同時,陸寧并征募身強體健的女子來新齊城,類似女侍女衛,若能訓練有成,加之侍武士足輕這種仆從治安軍,最起碼本城的治安,便不需要宣撫營花費太多的精力。
這些女衛,陸寧稱呼她們為姬武士,共選了三百人,其中二百五十多人都是蝦夷猛女,這些冰天雪地長大的人種,確實比南方族群更強壯,女子體魄更是中原女子所不能比。
又有四十多人,都是和族女子,有一些確實健壯,但很有一些,主要還是因為貌美而被選入了,而且其中很多都是被剿滅的豪強家眷。
這三百名姬武士,陸寧命夷懶和蕭皇后統管并且訓練她們。
她們主要的武器就是中原的一種新式扭力十字弩。
在研發火藥對軍械的作用的同時,中原各種弩箭、弩炮的發展也日新月異。
這種新式十字弩,利用杠桿作用及絞力,通過轉動弩機處小轉盤將弩弦撐開,而不用必須依靠臂力或腰力。
雖說這種弩射程比中原正弩短了許多,但望山的調整使得其精度更高,而且訓練起來,比訓練神臂弩弩手簡單了十倍,比訓練弓手,更簡單了百倍。
不過,現今中原禁軍經歷百戰的精兵悍卒極多,這種弩一時也派不上用場,并沒有大量生產。
被稱為“小神機弩”的這種輕弩,優點有,缺點也很多,原本可能只有需要臨時補充大量預備卒的戰役才可以作為奇兵使用,但因為其短時間訓練便可成軍的特性,此次東征,陸寧便帶了一些來,原本是準備裝備給蝦夷奴隸軍、東瀛仆從軍,卻不想,先給女卒用上了,卻也恰好給女卒用。
甚至這些女卒,陸寧是希望,能真正上戰場的,雖說能不用就不用,但危急時刻,希望也可作為一支力量使用。
其實莫說中原女子,只要成為齊民,諸族女子,陸寧自是堅定的戰爭讓女子走開的捍衛者,不過,這支姬武士隊,在陸寧眼里,也不算什么女人,姬武士隊中,超過百分之八十是蝦夷猛女,比很多東瀛男子高壯力氣大,不管其形象還是作派,都很難將她們當女人看。
最重要的從心底深處,陸寧還未將她們看作自己的子民。
說起來,這些蝦夷女、東瀛女,絕大多數都失去了男性親人,有的失去了父兄,有的失去了丈夫甚至孩子,而且,有一些女子的男性親屬,本就死于齊人或齊人的仆從軍之手。但是,她們都堅忍無比,陸寧有時候觀察她們訓練,卻見她們都極為刻苦,好像,這兩個族群的女子,有一種天然的服從性,仰慕、畏懼和服從強者。
更希望這種忠心能得到獎賞,能得到強者的青睞。
現今就是,甚至她們會為了自己的一句夸獎而激動無比。
而且,她們從來不會激動的大喊大叫,而是默默的用一種比較變態的方式來表達她們的激動心情,比如咬破嘴唇,用鮮血寫上忠誠的話語涂在額頭,后背,甚至胸膛上等等。
陸寧后背直冒冷汗,只覺得,這個群體心理狀態太畸形,而且,族群間情緒好像能傳染一般,原本,并不是所有姬武士都這般,而是以那些思想沒太開化的蝦夷人居多,但漸漸的,也傳染給了和族女子。
而現今,進來送信的陸立花,是為數不多多少具有中原思維的蝦夷女,現今,也是這支姬武士隊的隊長。
蕭皇后和夷懶所謂的統領訓練她們,更多的是一種監管,姬武士們的教官,實則是這陸立花。
她輕輕拉開格門,跪下來,雙膝而行,到了陸寧案桌前幾步,身軀匍匐在地,“總院大人,柴田正雄的父親三山城城主柴田張大有,被陸奧山西的村山郡盜匪所殺,柴田正雄前來求大人,發兵剿滅盜匪,為他父親復仇。”頓了下,“那些盜匪,自稱是“驅齊眾”,殺了柴田滿門,并發話說為齊人效命者,他們都會殺!”
陸寧微微頷首,這陸立花,在中原生活了三年多,果然開了竅,知道什么是重點,最后補充的這些話,如果是柴田正雄自己,就未必當重要的事情描述,而是側重其父親死了,哀求自己幫他復仇。
驅齊眾?陸寧點點頭,果然,漸漸接近東瀛人本土之地,終于遇到正兒八經的反抗軍了,在北部地區,便是和齊人對抗,也是豪強為了保住自己的城鎮和土地而戰,大多沒什么被異族入侵的覺悟。
柴田正雄的父親柴田大有,本來是新齊城東南柴田郡的豪強,令外官柴田郡押領使。
陸寧來到新齊城后,并未再向南進軍,但南部原來屬于出羽國的各郡豪強,陸寧遣派使者去招降。
柴田郡,被更名為三山縣,派出去的使者,任命柴田大有為三山城城主,并賜姓為張,統領三山縣。
其余各郡,也都是如此,改郡為縣,任命豪強為更名后的郡守城城主。
這東瀛各郡,很多郡,實則面積比之中原的普通縣還要小,比之那些中原上縣以及邊疆幅員遼闊的邊縣、邊鎮,就更是比不了。
而柴田張大有是為數不多當場便尊奉使者之命宣誓效忠的地方豪強,隨之他便驅逐了掛名一般的郡守。
柴田大有,也就變成了柴田張大有。
柴田,并不是他們的姓氏,而是一種苗字,類似于來自柴田的叫大有的家伙。
不過,雖然有了姓氏,他們正式報門戶時,還是將苗字放在了前面。
這習慣,陸寧正琢磨幫他們改一改呢。
卻不想,這張大有,現在卻被什么“驅齊眾”給殺了。
微微頷首,陸寧道:“叫正雄來此見我。”
陸奧國面積太大了,新齊城北部,被大齊占據的有二十多個郡,最北還有大片荒蝦夷活泛區。
新齊城南部,屬于陸奧國的還有十六個郡,其中僅僅距離最近的幾個郡的豪強或者握有真正統治權的郡守明確姿態歸降,其余不是虛與委蛇就是當場拒絕,現今,少數的幾名歸降的豪強中,現今竟然有一個被殺了滿門僅僅逃出來一個兒子的。
若不助他復仇,新齊城南各郡的豪強,又哪里還能信服大齊的承諾?
而且,也不僅僅是復仇了,原本,派出去的使者,僅僅給豪強本人賜姓,而未明確這個姓氏,其子孫后裔都可以用,主要就是自己還未想給予南部諸郡豪強城主的世襲權力,如果子孫后裔都一起賜姓,怕給他們輸送錯誤訊號。
但現今,至少這柴田正雄,也賜張姓,且令其世襲統治三山城,也是給南部諸郡的豪強一個信號。
這個誘惑力,必然十足,大齊承認的世襲城主,會令許多原本拒絕歸降的豪強改弦易張了。
當然,出羽、陸奧兩國,能都納入齊土便都納入齊土。
這些歸附的豪強,令他們攻襲南部諸國,將來都移居南部城的城主,如此,還可以制造大齊領土和東瀛領主之間的緩沖區。
當然,這都是自己意圖最順利實施后的結果。
實則最終怎樣,誰又知道?盡人事一步步看而已。
琢磨著,卻見陸立花爬行倒退而出,出了格門下木階穿了靴子,便聽腳步聲噔噔而去,自是去喊柴田正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