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府客房
和光死時坐在妝凳上,身子趴伏在桌面,面容安詳,除了嘴角洇出的血跡,瞧著像是個貪睡的姑娘撐在桌上打瞌睡。
白予一走后,章薤白便找過來,想要陪著和光。昨日他才清醒,和光拖著傷腿來看他,他便心疼了,今日是再不能讓和光主動來找自己了。
章薤白來時,心中甜滋滋的,昨日和光應了二人的婚事,他高興的夜里都沒怎么合眼,若不是此刻是在別人家里,他定要膩在和光身邊才是。
章薤白來的路上心中想過許多,又是算日子,又是盤算聘禮的,甚至連結婚請柬上怎么寫都想了一遍,可他怎么也沒想到,會看到令他心神俱碎的一幕。
章薤白進了院子還沒走到房門口,便見一個婦人從房里慌慌張張的跑出來,神情驚懼,連院子里多出一個男人都沒在意,只是跑出了院子,嘴里還嚷著“不好了!”
章薤白見狀,心中一緊,也顧不得身上的傷,連忙奔進屋子里。甫一進門,便瞧見了趴在桌子上的和光。
他這個方向看不見和光的正臉,只能瞧見她身上華麗的戲服和極長的、垂在地上的頭發。發髻間的簪花迎著從窗戶里透進來的陽光閃閃發亮,漂亮極了。
這樣靜美的場面,卻驚得章薤白軟了身子。
他跌跌撞撞的撲到和光身邊,卻不敢低頭去看和光埋在手臂中的臉。呆愣的目光最終落到鏡子上,透過那面鏡子看清了他刻在心上的熟悉面容。
女子神態安然,眉尾眼角都染上醉人的紅,卷成圈兒似的頭發貼在額上,襯得她原本端莊的相貌多了些可愛,小巧水潤的唇涂了殷紅的口脂,即使閉著眼也是極誘人的風情。偏偏唇角一道血跡觸目驚心!
這扮相章薤白再熟悉不過。他與和光雖只正式同臺演過一次牡丹亭,可從小到大卻是有無數次的練習,這杜麗娘的裝扮也是他從小幫和光畫到大的。
“小迷糊,眉毛都畫歪了。”章薤白盯著鏡子,半晌就冒出這么句話來。
話音一落,章薤白便伸出手,動作輕柔的將和光的身子扶正,又小心翼翼的擁進懷里。章薤白彎著腰,和光的背便靠在了章薤白的胸膛上,白皙的下巴被他修長溫熱的手指輕輕托著,正對著鏡子。章薤白另一只手拿過桌上擱著的眉筆,對著鏡子一下一下的重新給和光描眉。
即使姿勢別扭,章薤白的動作依舊很穩,每一筆都恰到好處。他這雙手為和光畫過太多次了,這世上只有章薤白最清楚和光的這張臉如何上妝最美。
“和光眉中藏痣,是富貴平安的好命格。”
章薤白手中的筆掃過和光黛眉間的小黑痣,眼神一顫,隨即微微偏頭,蒼白的唇貼上和光圓潤的耳垂,輕聲呢喃,語氣溫柔。
這話章薤白從前總說,每每說起,和光都會眼神揶揄的斜睨著他,有時還會打趣他,說他不務正業竟學起了江湖神棍相面了。
章薤白想起從前和光嬌俏生動的模樣,一時忍不住勾起嘴角。眼神不經意間卻撇到了鏡子里和光平靜的面容,眉目間的笑意頓時散了個干干凈凈,下一秒竟是直接抬手將妝鏡打到了地上。
隨著鏡子碎裂的聲音響起,章薤白的心也碎的徹底。臉上的溫柔繾綣再也維持不住,只剩下滿眼絕望悲慟。
章薤白伸手環住和光的脖子,從身后將她緊緊擁住,這樣卑微挽留的姿勢他只有過一次,幼時沒有留住母親,如今沒有留住妻子。
滾燙的淚水在臉上蔓延,在即將滴落到和光衣領上時,又被章薤白抹了去。
明明和光馬上就要成為自己的妻子了,明明已經答應自己了,可現在竟是殘忍的留給他一具尸體,他連和光最后一面都沒見到。
不!他不想見什么最后一面!他只要和光好好活著!章薤白心神激蕩,一時氣血翻涌,偏頭吐出口血來,他卻不在意,只是擦了嘴,又小心打量和光身上,瞧著沒被他弄臟,才松了口氣,又繼續抱著和光說起話來。
“和光,你醒過來好不好?我不逼著你嫁給我了……只要你能活過來,你要是,要是還喜歡林非灼……我就讓他娶你……”
“和光,你放心,我有辦法讓他娶你……你醒過來好不好?和光……這些年我給你存了好多嫁妝……到時候一定讓你風光出嫁!”
“和光,求你,我求你……醒過來,我什么都依你!”
“和光,你是不是生我氣了?我錯了……我再不纏著你了!我離你遠遠的……你活過來好不好……別躲著我……我走得遠遠地,遠遠地看你一眼就好……”
白予一踹開門,見到的便是章薤白抱著李和光的尸體,神情凄惶癲狂的模樣。白予一幾步走到章薤白面前,章薤白卻恍若未覺,連眼睛都沒抬一下。
“小白!”白予一叫了他一聲,章薤白卻沒有反應。
“小白,先放開她,把她抱到床上休息好不好,外面起風了,她在這兒睡,該著涼了。”白予一不忍心再刺激章薤白,只好語氣輕柔的哄著。
章薤白被刺激得神志不清,心中卻還是認定和光沒死,白予一的話倒是聽了進去。
“貫之,你說得對,和光不能再這兒睡……和光著涼了難受,我心疼……”章薤白斷斷續續的說完,就一把抱起和光朝著一旁的床榻走去,白予一跟在一邊替章薤白撩開床帳,章薤白小心將人放下,又拉過被子給和光蓋上,末了還掖了掖,才坐在床邊,瞧那樣子是要守著和光睡了。
白予一瞧著章薤白胸口處透出的血色,心中擔憂,看著他現下神志不清卻又不肯挪步,思慮片刻只好一抬手將章薤白打暈。
白予一連忙接住章薤白軟倒的身子,一把將人抱出房間,又吩咐了守在門口的劉管家去請大夫,一路上也不避諱,直接將章薤白抱回了自己的房間。
等到大夫看完病,白予一將藥喂完,太陽都落山了。白予一還是坐在床邊,看著章薤白昏睡的模樣,頭一次走神。
他腦子里想著大夫剛才的診斷,只覺得心底發寒。
“這位公子原來就有心悸的毛病,要是早前好好養著也就罷了,偏偏近日心緒變動極大,大喜大悲,最是傷身,何況還受了重傷,如今已經嚴重到嘔血的地步,怕是時日無多了!”
大夫的話在耳邊回蕩,白予一攥著章薤白的手又緊了緊,他平生沒有怕過死,可這個字落到章薤白身上卻叫他害怕得心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