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北云

766、七年11月1日 晴

王少爺的苦到底有多苦,這東西其實冷暖自知,但對于他來說肯定是世上最苦最苦了。

從王孫貴族急轉直下成為發配罪人,之后家中頂梁柱紛紛倒塌,最開始能庇護自己的姐姐突然病故,前兩年最后一個能庇護的祖父也撒手人寰,后來更是全家被抄,最后流落異鄉備受欺凌。

可以說前半輩子他享了多少福,這后半輩子就吃了多少苦,寄人籬下、遭人欺凌,在浙江時不管如何還能吃上一口飽飯,而來到這遼國討生活之后,卻是三餐不飽,惶恐終日。

曾經的錦衣玉食只能在夢中出現,更不用說嬌妻美妾之類的癡心妄想,甚至至今身體上還殘留著當年服食五石散的副作用,整日jing神萎靡、昏昏欲睡,眼看著日漸消瘦。

這些事情一樁樁一幕幕,回想起來就如一把刀子在割他的心,每每動容處便是潸然淚下。

“前些日子我來洛陽之前,特意尋訪了一番當年舊友,可……可他們……”

王公子抹了一把淚水,憤恨扶著桌子:“嘿呀……有人避而不見,有人視我如豬狗,甚至那蔣興良……就是那個當年吃我的用我的,整日自稱我之鷹犬的蔣興良,我說即便是不好接濟,給我取幾塊餅來吃總行,他卻是拿了百塊餅讓我來吃,若是吃不完漏一塊便是一頓毒打。這人,該死!該死啊!”

原來這“喂公子吃餅”的故事還真的是能發生在現實里啊,聽完也算是漲了見識,他知道世道很壞,但沒想到壞就罷了卻還如此下作。

壞事他也沒少干,但這種事他肯定是干不出來的,因不屑所為。

“后來我一路乞討來了洛陽,本想投奔洛陽的姑媽,但來此地之后才發覺,姑媽五年前便已是病故。我身上又沒了盤纏,只好在一處破屋內跟幾個乞丐同住,平日里都靠給人畫畫寫字賺一口吃食。”

王公子委屈的撩開袖子:“這身上的傷便是那些人打的,他們說我是宋人,不配住在洛陽。”

輕輕點頭:“這件事我肯定要為你討個公道回來,你且安心。我先在這里給你找個地方安定下來,之后的事情,你我從長計議。”

“北云賢弟……嗚嗚嗚嗚……”王公子有感而發卻又是泣不成聲起來,最后甚至是捶足頓胸,看著好不凄慘。

等他哭夠了,才幫他倒上了一杯酒,王公子抿了一口酒水道,顫聲道:“若沒遇見你,我要么被他們打死,要么凍死在破屋之中,死活是過不去這個冬了。”

“王兄莫要如此,天無絕人之路。”

“宋賢弟,這些年我算是看清的人情冷暖,看透了這世道。”王公子用那嘍嗖的破衣裳擦了擦鼻子:“人情不過三杯兩盞,唉……不過今日遇到宋賢弟,我才知道賢弟為何能夠位極人臣,到底是心胸豁達、為人寬厚。以后若是再有人說你半句不是,我必當上前與之理論!”

“哈哈,王兄大可不必。”笑著擺手:“天底下最難防的便是悠悠之口,他們說便是讓他們說去,說破了天我也不缺上半兩肉。”

正說話間,大掌柜回來了,他恭敬的站在面前道:“東家,衣裳都已備好了,而且我還擅作主張為這位公子尋了一套宅子,錢已經付了,那地方原本是個舉子的宅子,后來那舉子高中異地為官去了,宅子便空置了出來,到手也算便宜,地段也不錯。而且環境清幽,也算配得上這位公子的氣質。”

“那怎么能讓你破費?”仰起頭說道:“多少錢,我上賬撥給你。”

“東家,您這便是瞧不起我了,若是沒有東家、沒有這天上坊,小人如今也不過就是個在村野里放羊牧牛之人,哪能有今日成就。莫說是一間宅子,便是讓小人肝腦涂地也不過如此。”

“嘿,你這廝,難怪能當上大掌柜。”笑著搖頭道:“行吧,算我欠你個人情。”

“多謝東家!”

接過衣裳遞給王公子:“王兄,換上吧。咱們去瞧瞧你那新宅子。”

王家公子遲遲不敢接,臉上卻是犯難道:“宋賢弟……這怎么使得,愚兄今時不同往日了,怕是還不得你的情了。”

“哈哈哈,王兄客套什么。當年王兄一擲千金,讓我好好長了把見識,我上半輩子吃過最好用過最好的都是王兄請的,今日王兄可就莫要跟我說這些了。”

這王家公子聽完就只是哭,仍是那一副三桿子打不出個屁的模樣。

三人乘著馬車來到這宅子面前,地方不大卻很是有股子書卷氣,雖是和當年王家的大宅沒辦法比,但比之現在他住的那個破屋卻是有云泥之別。

雖然宅子只有一進,但小院清幽,院中還有一顆銀杏樹,這個時節滿地金色葉片,賞心悅目。

“王兄,可還滿意?”

“滿意滿意……這可太滿意了。”

點了點頭:“那既然王兄不嫌棄,你便暫先委屈在此吧,明日我再來與兄探討公道之事。”

“不委屈不委屈……”王公子摸著那嶄新的軟乎乎的棉花被褥,還有剛被收拾的一塵不染的書架,一瞬間仿佛回到了當年還是少爺的時代,即便是已經哭腫了眼睛,淚水卻仍是止不住的往下流。

“東家,我已聘了些丫鬟小廝來服侍這位公子,晚些時候應是到了。我已經給足了五年的工錢,不用這位公子費心。”

“還是你想的周到。”笑著點了點頭,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摞鈔票遞給王公子:“王兄,此番我身上沒帶多少錢,這些你先拿著,等下次我來時再給你帶些來。”

要是當年這王公子其實是看不上這三瓜倆棗的,畢竟看上去厚實但其實都是五貫十貫的散鈔,他以前出手可都是百千貫,闊綽的讓人目瞪口呆。

但今時不同往日了,他最落魄時三百文就要活兩個月,知盡了人間冷暖再看到這些,無異于便是沙漠中的一汪清泉。

告辭走出門外,來到馬車上他就開始閉目養神,他不說話大掌柜也不說話,兩人一路安靜到了目的地。

“對了。”在大掌柜下車前睜開眼冷不丁的說道:“明天去幫我張羅點事。”

“東家您說。”

略微思考一番:“明天你去尋一些外地讀書人,就說洛陽出了文霸王,目中無圣人,霸凌孔家后人,至于中間怎樣添油加醋,你便說去。”

“小人明白,東家還有何吩咐?”

“最好是再能找到文壇地位比較高的人給山東孔府寫一封信,就說孔家外姓子孫在洛陽遭了欺凌。”

“您是說那王家公子?可是王家不是已經……”

“打狗還要看主人呢。”輕描淡寫的說道:“孔家這幾年地位明顯不如從前,現在出了這檔子事,他們要是不作為那定是要遭人瞧不起。不過這件事我不能出面,所以得你來。”

“懂了,東家我這就去張羅。”

“辛苦了。”

“這算什么事呢。”

大掌柜為辦事自然是心甘情愿,先不說自己,就是他兒子都受了的蔭庇,光是一手題字就讓一個三歲的孩子能夠享受到大宋最好的教育。而且因為這一層關系,他才能夠在眾多候選人中被推為大掌柜。

所以對他來說,其實就相當于再造之功,這點事小事又能算的上事?

兩人分別之后,回到了住處,見到了正坐椅子上看書的佛寶奴。

“你啊,總是能給我鬧出點新花樣。”

“不要?那明天我就回去了。”

佛寶奴橫了他一眼:“行,你說的算好了吧,這件事我不管了。”

“不管可不成,你還得最后決斷呢。”晃著手指說道:“幾百個學官,遼國上下都是這種子承父業的官員,再過幾年就爛到骨子里了。”

佛寶奴不回答,只是仰起頭說道:“我想兒子了。”

“想兒子?那過年去長安。”

“我安排一下時間。”佛寶奴嘆氣道:“昨天做夢都夢到寶寶了。”

“別廢話了,趕緊睡覺,明天還有好多事呢。我可是耽擱了手頭上一大堆的事過來幫你的。”

“知道啦。”佛寶奴站起身挽住他的胳膊:“侍寢要不要?”

“今日我乏了,你自己玩。”

“自己玩!”佛寶奴狠狠擰了他屁股一下:“朕跟你好聲好氣商量,你以為朕好欺負?走,進屋!”

第二日一大早,佛寶奴剛穿著男裝出門時,就見到門口站著一個陌生人,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個人,而大掌柜卻從頭到尾不敢抬頭看她。

“找的?”

“回稟陛下,是……”

“你知道我啊。”佛寶奴輕笑一聲:“那就是他的心腹咯?進去吧,他在里頭。”

“謝陛下。”

一聲心腹把大掌柜說的心花怒放,而至于他怎么認識的佛寶奴,其實真的不難,因為昨日宋大人身上的味道和這位身上的味道一樣,而且這人穿著黑色的便服,但腰間的玉佩可不是凡物。

女扮男裝、親王或以上之上、身上有特殊香味、跟關系親密,這一系列的線索都不用怎么組合,大掌柜這種見多識廣的人自然就能一眼看出了。

他走進屋中,也沒有驚擾只是靜靜的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