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紫禁城的宮人們來說,內市其實是個打破傳統的新鮮東西,往常在大內,他們只能體會到尊卑分明的等級制度。
紫禁城并非是皇帝一家這么簡單,這里還是整個帝國權利的中心,外面的人想進來,里頭的人有些想出去,有些卻又不想出去。
對大部分來說,紫禁城內無時無刻不充斥著勾心斗角的緊張感,見人就卑躬屈膝地討好,幾乎成了每個宮人主要做的事。
見慣了宮中血腥、殘酷的他們深知一個道理,一句話說錯,一步走錯,就可能萬劫不復。
內市存在的意義,一是讓宮中閑置的東西互相流通起來,宮人們,甚至是一些才人、妃嬪,都能從中各取所需。
第二個,便是在內市中的討價還價和嘈雜環境,能讓她們暫時忘卻宮中的勾心斗角,擁有極少的放松時刻。
起初,面對皇帝本人的堅持,大臣們沒有理由,自然不能強行要求皇帝按他們的要求去做。
但是現在,隨著帝國皇長子朱慈燃達到一歲的年紀,孤寂已久的東宮權重又開始加重。
大臣們有了罷撤內市的理由,自然不肯放過。
而且在這件事上,無論各個朋黨的文官們,都是異常齊心,在內閣首輔韓爌及六部重臣的帶領下,聯合進奏。
對朱由校來說,設內市的本意,就是當年想在紫禁城放松一下,也沒多想過什么,行至今日,內市就連他本人都極少再去,似乎可有可無。
況且,為了這種事與整個朝堂去對抗,勞心費力,實在不值得,姑且也就稍退一步,落得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當然,這個“皆大歡喜”,說的是朝堂各方力量,對于各宮各監各局的宮人們來說,實際上是沒有任何考慮的。
連朱由校有時候也會忘記去顧慮他們的想法。
“內市,終究還是要罷了嗎?”
深夜,望著宮外來回行走,搬運著各種器物的宮人們,張嫣從榻上站起身,抬起腳邊的燭臺,卻忽然發現,往日挺熱鬧個宮里,現在沒什么人了。
不同想,肯定都是趁著內市最后三日,去“搶購”了。
艾氏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望見皇后睡醒了,便是趕緊端著裝滿洗腳水的銅盆過來。
剛剛放下銅盆,抬起頭,艾氏便驚喜道:
“娘娘,睡了一覺起來,您的氣色好多了,奴婢這就去告訴陛下,好讓他也高興高興!”
興沖沖地艾氏剛剛走到宮門,便聽張嫣說道:
“你這妮子,是想打幌子去內市吧?”
張嫣農家女出身,打小就幫家里干活,倒也不是什么矯情的主,當下就將自己的晶瑩小腳放入銅盆里泡上,輕笑說道。
“娘娘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小心思被戳破,艾氏急忙跪下身來,不斷求饒,看那樣子,是真的嚇到了。
張嫣自然沒想到隨口一句,讓她這么大動靜,也是在心底一嘆,微笑道:“我又沒說怪罪于你,轉好的事兒先不用告訴陛下,你真的想去內市?”
聞言,艾氏糾結片刻,望見皇后似乎并無生氣的樣子,便膽大起來,小雞啄米似的點頭,真切道:
“內市就這三日了,奴婢也要去多備些炭過冬…”
“去吧。”
張嫣說完,附身下去自去洗腳,算是準了。
艾氏大喜過望,再三磕頭、行禮之后,這才轉身小跑著離開坤寧宮。
艾氏剛離開不久,坤寧宮變得空空蕩蕩,張嫣抬起眸子環顧四周,又望了望燈火通明,十分熱鬧的宮外。
剛興起起身出去走走的心思,想到什么,卻又嘆了口氣,將腳丫一個個的擦拭干凈,端著銅盆出去倒水。
“噗嗤——”
倒了水,張嫣剛走回宮內,眼角余光卻透過高亮紙糊的窗戶,望見隱隱閃爍的一豆火光。
當即,她心中有些欣喜,還以為是艾氏提早回來了。
待她出了宮門,卻見是一人秉燭而行,身量不高,但也稱不上矮,腳下踩著明黃靴子,身上披著錦毛大髦。
霎時間,張嫣杏目圓睜,驚愕道:
“陛、陛下?”
“呃,皇后…”
沿墻而走的朱由校顯得有些尷尬,本來是想給張嫣一個驚喜,這才推掉了今晚的其余奏疏,來坤寧宮陪她。
路上見到宮人們著急忙慌去內市做交易的樣子,朱由校也有些后悔,他實在沒料到,這些宮人對內市如此喜歡。
既然被發現,那自然美必要繼續悄悄地走,朱由校也沒多說什么,走到不知所措的張嫣身前,溫柔地將身上大髦披在她肩上。
“陛下,天寒,使不得。”
張嫣正要動作,卻被一只大手死死按住,抬眼一看,發現皇帝堅毅的眼眸中閃爍著憐愛。
兩人靜默片刻,朱由校忽然沖她道:
“來,朕帶你去看個寶貝!”
“什么寶貝,天恁冷,我才不想出去。”張嫣才剛睡醒,根本不相信當初連花都不識得的皇帝會真有什么寶貝,一副不情不愿的樣子。
朱由校嘖嘖一笑:“看你懶的,受了涼,才要多出來走走,宮里眼下如此熱鬧的場景,再過幾日,可就見不到了。”
“你現在不去看,就是以后怎么求朕,朕也不帶你出宮去玩了。”
張嫣今年才剛十八的年歲,雖說被宮中熏陶去了些許稚嫩,但畢竟還是愛玩的年紀。
許是被皇帝這半威脅半打趣的話說動,許是好奇心被撩撥起來,張嫣站在原地想了想,咬咬牙,裹緊了裹大髦,終是點頭。
甫一出屋,離了那點兒可憐的暖爐庇佑,張嫣頓時就被冷氣拍打得渾身直打冷戰。
朱由校見了,只好再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呲著牙問:
“咋樣,還冷不了?”
“豈止是冷呀,臣妾的鼻涕都要被凍起來了。”張嫣說話這會兒,卻是忽然覺察到一陣暖流。
張嫣驚訝地轉身望去,發現是皇帝在身后緊緊抱住了她,頓時小臉羞得通紅,胸中小鹿亂撞。
“陛下…”
“還羞,老夫老妻的了,還羞個啥勁兒。”朱由校打趣道:“你看你,身為大明的皇后,鼻涕這種話都說出來了,朕要罰你。”
“皇上罰我什么?”張嫣眨巴著大眼問道。
“罰你好好兒的伺候朕一宿。”
朱由校附耳說完這句,張嫣倒是覺察不到周圍冷冽的寒風了,只覺得臉上滾燙,渾身發熱。
坤寧宮還算是比較寬敞,兩人往東走了不消百步,便就發現了屹立于此的交泰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