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光開曉,曠夜的廝殺被白日的寧靜所取代,紫金山孝陵衛軍營,大門被人從內部緩緩打開。
沒過多久,一名男子被眾孝陵衛官兵綁著推了出來。
由于晨露,紫金山上的土地有些潮濕,劉元斌坐在石頭上,不經意間屁股就已經濕了。
他看見孝陵衛的營地中豎起白旗,也便嘴角一翹,俯下身擦了擦腳靴上的露水,一抬頭,看見了被五花大綁的來人。
這個時候,勇衛營正在埋鍋做飯,打算吃過之后,就收隊進南京。
一名軍官手中拿著個熱氣騰騰的烤紅薯遞給劉元斌,低聲提醒道:“將軍,這應該是孝陵衛指揮僉事吳燁,軍營里這些叛軍的頭子,要當心些。”
“知道了。”
劉元斌從俞任那里吃過一次虧,左臂因此受了些輕傷,雖然有隨軍醫官的調養,但畢竟沒怎么休息,起來一動彈還是覺得生疼。
吃一塹長一智,以后他也就知道防備對方狗急跳墻了。
“我們不是叛軍。”
吳燁被五花大綁著,第一句話就引起了劉元斌的注意,不過后者沒有說話,只是站起來擦了擦屁股,接過紅薯大啃一口,轉身道:
“給陳帥傳信回去,孝陵衛已經平定了。”
針對孝陵衛的平定行動進行了一天一夜,劉元斌帶出來這部分人馬基本上都沒怎么吃飯。
戰事結束,緊繃著的神情松懈下去,肚子便就咕咕叫了起來,眾將校餓得不行,自然要吃完了再走。
劉元斌一邊吃烤紅薯,一邊上下打量眼前這個叛軍頭子,含糊不清的道:
“你也算明事理的,知道不和朝廷作對,不然你們這些人的家人,一個都活不成。”
有個軍官走過來,接了話茬說道:
“哼,昨夜孝陵衛駐地,俞任那些人的幾十號親屬,上到七老八十的,下到那些半大孩子,凡是找出來的,都被我們一刀切了。”
吳燁一愣,開門見山的道:
“這次罪責在那俞任一人,我們這些留在軍營里的,都是不想與他一起造反,還請將軍回去,如實稟明陛下。”
劉元斌吃完烤紅薯,搓了搓手,聞言抬起頭,直言說道:
“這事沒什么商量,陛下已經下了諭旨,諭旨是不可能收回來的,你們這些人,都是罪人。”
“別說你們沒有和俞任造反,前天圍孝陵殿,可是去了一兩千人,據本將所知,這軍營里剩下的也就不到四千人。”
“說你們都是反賊,冤了?”
吳燁看著他說道:“將軍真要趕盡殺絕,再回親屬駐地,將那里屠戮一空,老幼不留?”
劉元斌眉頭一蹙,經他這么一說,自己這個奉旨平叛的主將,倒好和那些關外的建夷沒什么區別了。
他上前幾步,瞇起眼睛:
“本將倒有個法子,能和陛下提一提,只是怕你不敢,舍不得自己身家性命。”
令人意外的是,吳燁卻沒有什么遲疑,他跪在地上,狠狠磕了兩顆響頭,抬起頭的時候,額頭還沾著泥土。
“出來的時候,我就做好了準備,將軍請說。”
劉元斌不相信這個自己此前連名字都沒聽見過的孝陵衛指揮僉事,能這么爽快,只當對方在故作硬氣,冷笑:
“你去承擔全責,就說是俞任一人之過,這營中的孝陵衛軍,也盡是聽你的指使。”
“本將不敢保證有絕對把握,可只要陛下信了,你后面這些人的親族,就絕不會有什么干系。”
“只是,你的親族卻是活不成了,你敢嗎?”
吳燁沒有猶豫,直接說道:
“以我一人之親族,換山下數萬孝陵衛親屬百姓,將軍若勸成了,當是做了一件大善事!”
這時候,猶豫不決的反而輪到劉元斌了,他皺起眉頭,再次問道:
“你真的不怕?”
吳燁點頭,看向一旁已經驚呆得說不出話來的那軍官手中半塊紅薯,說道:“我餓了,能給我吃嗎?”
那軍官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轉身取了另外一個,得到劉元斌許可后,又將吳燁解開,遞給他道:
“這個,都給你。”
吳燁接在手上,就開始大口大口的啃咬。
見他這副樣子,劉元斌及勇衛營眾人都是吃驚,這天底下,這種真正的漢子,屬實不多了。
死在這里,的確可惜。
一個時辰后,一身盔甲的劉元斌坐在御帳里,神情顯得有些不自然。
王朝輔吩咐內監伺候了一盞梅花溫水烹就的都勻毛尖,坐在另外一邊,聞見香氣,臉上陶醉的笑著,問道:
“什么事值得劉將軍親自匯報?”
“陛下已調了大隊軍馬去建陽、西江口等地,這兩日的功夫,想必當地還在醞釀著的叛亂,也該止了。”
“要是外地的武將都要面見陛下匯報,陛下可就是忙不過來了。”
劉元斌拿起這盞精心烹調的溫茶,雖是滿口的梅花茶香,卻沒有半點心思在品茶上,忽然問道:
“公公,自古造反的,都是親族誅滅?”
王朝輔驚詫地望他一眼,回道:
“那也不同,昔日寧王造反,誅滅的只是那些領兵之將的親族,底下的人太多,真要殺起來,怕是得殺個幾十萬人。”
“哦…”
劉元斌應了一聲,心中稍稍安定。
“將軍問這個做什么?”
王朝輔心思全在品茶上,只是隨口問問。
其實他這個乾清宮的管事牌子,在宮里的時候事情還多些,出來了,事情反倒沒有多少。
一路下來,天啟皇帝既要處理京師送來的政務,又要忙于同地方豪強、官員、勛貴相周旋,才是忙得腳不沾地的那個。
“沒什么。”
話音落地,外帳被人掀起,兩人連忙放下茶,起身行禮。
一身戎裝,剛從南京城內回來的朱由校意氣風發地走進來,用馬鞭拍了拍腿上的塵土,然后走到主位上一屁股坐下,問道:
“你是頭一次要見朕,說吧,出了什么事。”
對于這位麾下的騎兵將領,歷史上勇衛營的名將,朱由校還是很重視的在培養。
以后,這或許是個能獨當一面的將才。
劉元斌此前還從來沒如此正式的要面見自己,這種事,往往都是率部平定,然后報個捷就完事了。
在朱由校看來,劉元斌應該是在孝陵衛遇見什么麻煩事了。
劉元斌拱手作了個揖,躬身垂首道:
“孝陵衛那近四千的叛軍或許該死,可他們的親族,卻不應該受此牽連。”
“臣…想請陛下收回成命!”
話音落地,御帳中一下子變得靜悄悄的,王朝輔一口茶差點噴了出來,他把這口茶強咽下去,上前道:
“你胡鬧——!”
“陛下的諭旨,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劉元斌感激地看他一眼,其實他也看得出來,這太監心眼不錯,這是在救自己,給自己臺階下。
劉元斌在西南殺那些土酋親屬的時候,就算是面對小孩子和老人,也從不會下不去手,他向不是個會在戰場上優柔寡斷的人。
可這次去孝陵衛看了,那些孝陵衛駐軍的親屬,真真切切生活在紫金山二百多年為太祖皇帝守陵,不能就因為俞任一個狗賊,受這么大的災難。
所以,他要盡自己的一份力,以求問心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