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
在這半月間,雖然朱燮元一時不能趕到京師,各地的大規模調兵卻一直在進行。
此時的京郊大營里,已是旗帳連天,各地兵馬奉詔入京,每日間都是人喊馬嘶,大批兵馬的往來調動。
最先趕來的,是天津總兵馬爌。
天津兵距京路途不如大名府和薊州鎮更近,卻是接到詔令后第一支抵達京郊大營的兵馬。
馬爌是山東蔚州人,出身將門,祖上有一個顯赫的家世。
他是嘉靖、隆慶、萬歷的三朝名將馬芳之孫,薩爾滸之戰中,北路大軍的統帥馬林亦是他的父親。
薩爾滸戰敗,令馬氏將門蒙羞不已。
除逃回固原的父親馬林被處死外,他的兩位兄長馬燃、馬熠及百余親族,盡皆死于努爾哈赤的后金鐵蹄之下。
馬氏將門,光耀三朝,如今唯馬爌一人而已。
聽到朝廷動兵與后金大戰,當時正在總兵官邸睡覺的馬爌,轉瞬間便沒了絲毫的睡意。
相反,他激動的徹夜難眠!
四年了,整整四年!他每夜都在睡夢中聽著父親悔不戰死的哭訴,在腦海中想象著兩位兄長倒在女真人屠刀之下的凄慘窮途!
馬爌做夢都想帶兵殺回遼東,為馬氏將門一血前恥。
如今,機會來了,這次朝廷集結兵力規模之大,乃是薩爾滸之戰后首次與建奴進行大規模會戰。
這一戰,他定要為父親、兄弟報仇雪恨!
馬爌一夜沒睡,第二天就發出公文,在天津府各處征集兵馬,集齊了兩萬之數,然后迅速北上。
來到京郊大營以后,他望著彼時還空蕩蕩的營地,挑了個離督師大帳最近的營盤,然后召集天津諸將領,每日商議戰情。
馬爌率領天津兵抵達京郊大營后的第三日開始,各部官軍亦都開始陸陸續續來了。
先是距離最近的薊州鎮,他們的總兵官,是臭名昭著,以諂媚魏忠賢而上位的閹黨王威。
再則是位于畿輔之地的大名府,通州三衛,興州衛、營州所、保定府等地京軍。
京軍的作戰熱情普遍很高。
這些人都是在去年同皇帝御駕親征的凱旋之師,這次被再度召集在京郊大營,他們都是興奮異常,想要再建功勛。
一到營中,被天啟皇帝親手整頓后的京軍們不同于其它衛所軍隊的整齊劃一、令行禁止,就深深讓馬爌震驚。
最后,是姍姍來遲的宣府鎮、大同鎮、榆林鎮、寧夏鎮、固原鎮、甘肅鎮,這些被視作主力的邊軍。
盡管在天啟二年,朝廷已經大體上完成了九邊軍鎮的補齊軍餉、更換軍械盔甲等整頓事務。
但是不知為何,這些常年于塞外作戰的“精銳”相比整頓后的京軍,總讓馬爌覺得少了一絲英氣與活力。
督師大帳。
還未走進,就能聽見其中紛雜的吵鬧聲音,諸將帥的大笑聲,臉紅脖子粗的爭論聲都是不絕于耳。
諸將領座次,依舊按照九邊重鎮為先,京軍在后的理念。
此時位居督師之位下的,就是榆林總兵姜讓、宣府鎮總兵姜弼,還有大同總兵張萬邦三人。
榆林為天下世居將門最多之地,姜氏將門更在榆林、固原、甘肅、宣鎮等處都有子弟為官,是如今分布最廣的幾大家將門之一。
宣府鎮總兵官姜弼,就是榆林總兵官姜讓的親弟弟。
宣府與大同,則是九邊軍鎮中連年作戰最多的兩處,這兩個地方的邊軍,也被各地將校公認為“精銳中的精銳”,是大明官軍中的扛把子。
至于天津總兵馬爌,他雖然是最早來的,搶了個距督師大帳較近的營盤,但是因為天津介于畿輔之間,處境就比較尷尬了。
而且上次西南大戰也沒有天津兵參與,這次的座次,馬爌就被負責排序的文官排列到了諸將最后。
其實無論什么時代的人,都要使用有色眼鏡看人。
比較靠位最前的榆林、宣府、大同那三位大帥,顯然是這次奉詔入京的諸將領之中地位最高,部下公認戰斗力最強的。
別的將領上前稱呼,一般都是喚做“某帥”,在當下的武將圈子中,只有威望極高的九邊總兵,才有資格冠以大帥之名。
現在還不是明末那種“總兵滿地走,大帥如牛毛”的時候,被所有人異口同聲稱作大帥的,其有無真本事尚先不論,也絕對是有這個自傲的資本。
這三名諸將領中的“大帥”坐在位子上,多少顯得有些倨傲,說話也只是向左右地位較高的將領附近打哈哈。
對那些靠位較后的,連看一眼都懶得看。
韓爌坐在最后,很少有人會主動上來找他搭話,他倒也不惱不怒,誰叫他們馬氏將門在朝廷寄予厚望的時候出了茬子呢。
薩爾滸之戰的影響還不僅限于遼東形勢上明金的攻守易形,更深遠的是參戰將領聲望的驟然暴跌。
馬氏將門曾因名將馬芳而顯赫三朝,薩爾滸之戰中,馬爌的父親馬林統領北路大軍,作戰時卻畏敵先逃,連自己的兩個兒子都棄之不顧。
這種笑料,至今都是天下武人的閑時談資。
世人皆知,遼東李氏如今的地位不上不下,不復當初,卻不知他固原馬氏,早已成了過街老鼠,遭人嘲笑。
馬爌決定閉目養神,靜待那位朝廷為大軍選定的新督師會閱諸將,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上次那個叫楊鎬的督師,可把諸將坑的不輕。
才剛閉眼,肩上就被人輕輕點了一下,馬爌轉頭看去,卻見到是同列為最后的一名將領。
這個人朝他嘿嘿笑著,馬爌記得,他叫做馬世龍。
馬世龍,字蒼元,寧夏衛人。
萬歷初年由世職中武舉,萬歷末年曾任宣府守備、游擊等職,天啟二年四月,因戰功升永平副總兵,駐灤州。
現在的馬世龍,還只是大名府的協守副總兵。
由于座次靠后,一樣沒什么人肯主動和他搭話,閑著無聊,就只好各種沒話找話了。
“這位便是馬大帥的第三子馬爌吧?”
這話觸動了馬爌的神經,他神色一變,最后還是轉過頭去,淡淡說道:“正是標下。”
聽見“標下”這種看似自貶,實則是在嘲諷自己的稱呼,馬世龍神情之中,略顯尷尬,也知道他是會錯了意。
訕笑說道:
“馬大帥北路大軍浴血奮戰,回來后卻被冠以臨陣逃將之名,朝廷待人不公啊!”
馬爌嘆了口氣,說道:
“敗軍之將,說再多也是無用!”
馬世龍點了點頭,忽然問道:
“馬將軍知道,后金如今的陣法兵書,是《三國》嗎?”
馬爌點頭,冷笑說道:“這群建奴以此研習我軍戰法,的確是貽笑大方,淺陋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