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登州府,海陽千戶所。
海浪不斷拍打著岸石,一處由竹子搭建的簡易窩棚周圍,正有形形色色的男女忙活得不亦樂乎。
小道上,正有袒露上身的健碩漢子推著獨輪車,獨輪車上裝著許多麻袋,每一個麻袋都被裝填得滿滿的。
大家忙活的很高興,可心中卻都是明白,這樣的日子很快就不會再有了。
天啟四年二月,春夏之交,登萊一帶卻顯得比往日冷清得多。
自上月底開始,各處的官方鹽場相繼關閉,東廠緹騎四出,自京師通往四面八方,奉旨調查鹽事。
前不久,登州府衙亦發出通告,宣示各州、縣,據說是朝廷制定了新鹽法,管控私鹽。
登州府本地的知府張大器,一直憑借此法發財。
朝廷管控私鹽,他雖然明面上沒有反對,暗地里卻是故意帶領風氣,想要激起沿海百姓對朝廷的敵意。
這次的府衙告示,張大器便是故意掐頭去尾,朝廷對沿海百姓的安排只字未提,卻是著重講了不許再販賣私鹽。
他還在幻想著,要是沿海百姓出了亂子,朝廷就會放棄新鹽法的推行,讓沿海一帶繼續這樣混亂下去。
如張大器這樣的人還有許多,朝廷推行新鹽法,首要之務便是查清朝廷現有多少鹽場,鹽場在冊鹽田又有多少。
各個鹽場現存多少鹽貨,這也需要查得清楚明白,以便接下來政策的順利推行。
然而這樣的政策,卻是觸碰了登萊及兩淮,沿海之地官商們的利益。
實際上,還不只官商,一些沿海之地的地方豪強,各個區域是哪家的勢力范圍,產出哪種鹽貨,多年沿襲下來早有了一套自己的體系。
朝廷推行新鹽法,顯然是要形成系統的管理,這些原本的規矩都要作廢,朝廷也不會坐視豪強把控鹽路,所以不止官商,豪強們更是傾力反對。
為反對此回新鹽法推行,這些人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
新鹽法的推行,雖然在朝堂上得到了一致贊同,可下到地方上,卻是困難重重。
沿海之地多年的腐敗,造成現今各地多為貪官掌權的局面。
這些地方官員早賺的盆滿缽滿,不會明著反對新鹽法,但卻會將朝廷的舉動告訴地方勢力,兩相合作,以期組織變革。
海陽所是登萊兩府小有名氣的熬鹽之地,如今這些百姓,雖然聽說了朝廷將大力管控私鹽的消息,卻還是打算嘗試一下。
沒什么辦法,半個月不向鹽場販私鹽,他們都會活活餓死。
“唉!”
一個男人背著煮海熬鹽的大鍋,走在偏僻的小路上,嘆氣說道:“好端端的,朝廷怎么突然要管控私鹽了啊!”
“這還不簡單,知道私鹽賺頭大了唄!”很快就有人答道,話中滿是譏諷,“早就和你們說過,這天早晚要來,我們不能只靠販私鹽過活!”
那男人看了一眼前方的小山頭,無奈的笑了笑,樂觀道:
“再走個五里路,就到了海陽鹽場,現如今那里可是登州府為數不多還可以賣鹽的鹽場了,把這些鹽貨賣了,又能支撐一些時日。”
“是啊,再等等吧,說不準過上個十天半月,新鹽法就被廢止了!”有人在后面說道。
很快,一行人推著獨輪車,來到海陽鹽場。
令人焦心的是,遠遠他們就看見海陽鹽場的外圍擠滿了許多和他們一樣,前來販賣私鹽的沿海百姓。
“怎么忽然就不準賣了呀!”
“上午還好好的,下午就不許賣鹽了,聽說是有番子來查鹽了,李東家為了咱們大家考慮,這才臨時關閉鹽場。”
這個時候,鹽場圍墻上出現了一名鹽丁,向下面的眾多百姓勸慰說道:
“大家等等吧,番子向不做什么好事,可能晚上等番子走了,就可以再去賣鹽了!”
百姓們一齊看過來,紛紛點頭。
“還是李東家知道體恤我們啊!”
“那就再等等晚上再來吧,那些天殺的番子,莫不成連這點活路都不給咱們留了。”
待百姓逐漸離去,鹽丁下了圍墻,冷笑道:
“消息已經擴散出去,這些東廠的人,縱有天大的能耐,在咱們的地頭上也翻不了天!”
另一名鹽丁也笑了笑,道:“我這就去將這個好消息回稟東家!”
黃昏時分,兩名番子急促地敲響了海陽鹽場東家李鱔的房門。
李鱔正與心腹議事,聽見聲音神色一變,趕緊披上一身的紫色綢袍,迎接出來,拱手笑道:
“二位來了!”
兩名番子盡都穿著皂靴,腰間懸著東緝事廠的腰牌,進門時臉色冷淡,其中一人環視一周,看著墻上還沒來得及摘下的名貴字畫,冷笑道:
“李東家日子過的逍遙啊,我看,是比廠公也差不到哪兒去!”
李鱔“哎呦”一聲,嚇得差點癱軟在地上,“二位廠爺說什么呢,我李家對廠公的孝敬,可是每年都不少。”
番子像是回了自己家,坐下來喝了口茶,側目微瞥,笑道:
“你給的不少,別人給的也不少!”
“如今朝廷推行新鹽法,廠公吩咐下來,各地皆要遵行,王家、趙家都早早關了鹽場。”
“怎么,你李家就比別人獨一份,鹽場為什么還不關!田冊為什么遲遲沒有上交!”
另外那個番子右手握拳,狠狠錘了一下桌案,臉上帶著怒色,明顯脾氣更為暴躁,喝問道:
“李鱔!叫你拿個田冊,推三阻四,三天了!今晚要是還見不到田冊,休怪大爺我不留情面,即刻回稟千戶,揭你的老底!”
“再等等,再等等啊!”李鱔叫屈不已,在兩名番子的注目下,神色變幻,似乎極為艱難地道:
“唉!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說了,都是那幫刁民!”
“平日里販賣私鹽,我李鱔不忍見他們挨餓,都是高于官價相賣,可他們倒好,恩將仇報,一聽要關鹽場,怎么都不肯走。”
“一連三日,我苦苦相勸,他們不聽不說,反倒在鹽場外待著不走了…這,小人這也沒什么辦法啊!”
“總不能讓鹽丁去趕吧,他們可也都是大明朝的子民啊!”
聽到這里,兩名番子騰地起身,對視一眼,其中一[筆趣閣]個冷笑道:
“我看不會吧,朝廷推行新鹽法,也有對沿海販鹽者的安排,這些百姓無端端的,怎會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