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霞院里,丫鬟錦繡紅著眼睛替昏睡在床上的荷夫人細細掖好被角。
荷夫人今晨在王妃那里聽了要將三爺送走的消息回來就病倒了,這都昏睡一個時辰了還沒有醒來的跡象。
棲霞院前后三進,就屬她們家夫人的住處逼仄。梅夫人居長住在第一進,她們家夫人帶著三爺住在第二進,最后進門的蓮夫人住在第三進。
她們這里居中,周圍四通八達暢行無阻,出來進去一點風吹草動都瞞不過。
夫人不讓請大夫,可這樣干挺著終究不是辦法。珠繡只得按著往常的藥方子偷偷找人去抓藥,等熬好了再帶回來,已經出去多時了。
她們夫人體弱,每年的九月里屋中就已經開始燃上了炭盆,因著有三爺在,份例不曾拖欠,若三爺走了,日后指不定怎么樣呢。
錦繡胡思亂想著,往炭盆里重新添了幾塊新炭,這才守到門邊去做針線。
剛做了幾針就聽到院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
錦繡忙放下針線,撩起藍布碎花簾子,抬眼就看到神色慌張,一路上遮遮掩掩的珠繡躡手躡腳的走了進來,她見了錦繡忙問道:“夫人醒了不曾?”
錦繡嘆了口氣,剛要說話,就聽床上傳來荷夫人虛弱的聲音:“珠繡!”
“噯!”珠繡忙答應一聲,自食盒里取出藥碗遞給錦繡:“你服侍夫人用藥吧,我身上涼。”
荷夫人強撐著坐起身來:“三爺的東西都收拾好了不曾?”
錦繡點了點頭:“乳母田氏方才過來回稟說已經收拾好了。”她說著,又有些遲疑道:“夫人,您真的要將三爺送去東院嗎?”
荷夫人嘴角泛起一絲苦澀,自打進了這端王府就半點由不得她了。
珠繡在炭盆旁烤散了涼氣,走過來疑惑道:“王爺怎么會突然想到將三爺送走,三爺一直在您身邊,再過兩三年就能單獨開院移居了。”
荷夫人語帶嘲諷:“誰知是哪處進了讒言。”
兩個丫鬟都是她從娘家帶來的心腹人,她心里含慍,私下里難免流露。
錦繡和珠繡對視一眼,彼此心知肚明。
能有誰,一個蘇氏,一個文大奶奶,就算是文大奶奶的主意也定是蘇式授意的。
側妃與王妃爭寵,文大奶奶與世子妃打擂臺,哪一個都不是好惹的,偏偏要扯上她們家夫人和三爺,當真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錦繡不免擔憂道:“新進門的世子妃沒有教養孩子的經驗,秉性如何我們尚不知曉,您怎么放心……”
“噤言!”正在喝藥的荷夫人厲聲道。
錦繡扯著帕子,吶吶道:“夫人!”
荷夫人用帕子擦了擦嘴角,面無表情道:“王妃不肯接納,難道還讓我將三爺送去蘇側妃那里不成。”
錦繡一驚,當即無言。
她們千防夜防防的就是蘇側妃,當初夫人生產正虛弱的時候被人換了湯藥下紅不止,險些血崩而亡,拼死才生下了三爺,卻也落下了一身的弱癥。
當時就懷疑是掌家的蘇側妃做的,旁人沒有動機也沒有那個能力。現下哪里還敢把三爺往那里去送。
荷夫人起身坐到鏡臺前整理著散落的鬢發:“我與梁氏沒有利益糾葛,目前看來她為人還算良善,背后又有世子殿下替她撐腰,若必須送走三爺,世子妃那里就是最好的選擇。”
既然無法留在身邊親自撫養,她只能把傷害降到最低。
錦繡見夫人已經打定了主意要送走三爺,只得放棄勸說。
珠繡低聲寬慰道:“東院離咱們最近,又嚴密謹慎,旁人無法窺探更插不了手,夫人想去世子妃那里看望三爺,旁人輕易也不敢阻攔。”
荷夫人當即起身,顫聲道:“去把三爺接來!”
讓荷夫人主仆心中畏懼的蘇側妃此時正在三間一所抱廈內處理家事。
文大奶奶進來稟道:“梁氏將侗哥兒安排在了二進的正房,方才派人來領取三爺的日常用度。”
蘇側妃撇了撇嘴:“魏侗的生母身份再低,魏侗也是這府里的主子誰還敢怠慢他不成。”
蘇側妃吩咐底下的管事媽媽們:“一切揀好的送去東院,免得日后出了什么岔子怨怪到你們頭上,說你們苛待了主子。”
領頭的夏媽媽忙道:“側妃娘娘考慮的極是,奴婢等人都記下了。”
蘇側妃撫了撫鬢角,漫聲道:“把梁氏這個月的月例也一并送去!”
那管事媽媽面露為難,“您另選內院的丫鬟婆子去送吧,奴婢面生,東院怕是進不得。”
提到派人去東院送東西,文大奶奶立刻借口茶涼了,避去了茶房親手沏茶。
東院那里她還是少去招惹的好。
一直不曾言語的蘇晴就起身笑道:“姨母還是交給我吧。”
“也好。”
蘇晴命小丫鬟端著例銀胭脂香露等物的托盤徑直往東院去。
東院里,魏儀正坐在臨窗的羅漢床上啜茗,聽著筠娘吩咐丫鬟:“把蒔花的物件和剪刀繡花針這些尖銳傷人的物件收起來。”
魏儀見筠娘細心周到并不反感,抬眼道:“你若覺得吃力不要忍著,與為夫說。”
正在換衣裳的筠娘聽了轉頭笑道:“妾身年輕見識淺薄,若有不當之處,少不了麻煩殿下替妾身周全。”
魏儀笑著頷首。
竹月服侍世子妃穿了一襲開衩淺粉長中衣,外罩玉白淡藍繡球花斜襟開衩長袍,耳戴金環鑲東珠耳墜。
坐在鏡臺前的筠娘覺得自己穿淺色整個人都變得明媚了許多。
她青春年少身份卻高,為了體現莊重,她婚后只穿黛藍、紺青、松花綠之類的衣袍,閨閣時的淺色衣裳已經許久不曾穿著。
竹月要選珠翠被筠娘免了,自己選了家常的淡藍秀菊絨花讓她戴上。
正低頭喝茶的魏儀聽見笑了笑。
筠娘在家常以通草絨花為飾,出門時為了顧忌他的體面才佩戴珠翠。
這時甘露進來低聲稟道:“荷夫人帶著三爺來了。”
筠娘笑道:“快請進來。”
荷夫人面色蒼白如紙,她緊緊拉著的三爺尚且懵懵懂懂還不太知道傷心。
筠娘在心底微微嘆了口氣,她無意拆散她們母子,這件事不是她能主導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心照顧好三爺魏侗。
筠娘請母子上坐,丫鬟們極有眼色的端了茶果上來。
荷夫人有些惶恐不安的道:“給世子妃添麻煩了。”
“夫人不必客氣。”
筠娘立刻喚來寶兒陪著魏侗。
兩個孩子都很秀氣乖巧。三爺比寶兒多了些嬌養的富態,互相見了禮兩個孩子很快玩到了一處。
荷夫人向世子妃介紹魏侗的乳母田氏,和留下照顧魏侗的珠繡。
筠娘也笑著向她們引見自己的丫鬟嬤嬤。
寒暄過后場面冷淡下來。
筠娘低聲吩咐丫鬟:“去看看廚房的花糕做好了不曾,吩咐廚娘多蜜少糖,好吃又不傷牙。”
荷夫人聽了心中微定,囑咐珠繡和田氏好生服侍著,這才起身同世子妃作辭。
“三爺在您這里我沒什么不放心的,才回去了。”
筠娘拉著兩個孩子的手親自送出門去:“夫人常來。”
荷夫人忍著淚意點頭,最后留戀的看了三爺片刻,轉身時眼淚止也止不住的落了下來。
送走荷夫人,筠娘還未曾折回去就有小丫鬟來稟道:“蘇姑娘來了。”
蘇晴正在院門處與守門的婆子周旋:“我是奉側妃娘娘之命來給世子妃送月例的有勞通稟。”
那婆子板著臉看向蘇晴,臉上沒有一絲的笑模樣,語氣生硬道:“蘇姑娘交給老奴吧,老奴送進去也是一樣的。”
蘇晴抿著唇,眼中閃過淡淡的不悅,冷聲道:“錢財等物,還是與世子妃當面交割清楚的好。假她人之手錯漏了該當如何?”
那婆子一愣,心下有些遲疑起來。
站在石階上聽得一清二楚的筠娘面色微沉。
這個婆子能被常霖派來守門定是有她的過人之處。
這樣的人都能讓蘇晴說的動搖起來,可見她的厲害之處。
筠娘突然很想知道蘇晴究竟想要干什么。
筠娘轉身往回走,吩咐小丫鬟:“請她進來吧。”
蘇晴進來一眼就看到了正坐在窗前看書的魏儀。
魏儀一身寬大的的墨綠鶴紋氅衣,斜倚榻上,一手握書,一手搭膝,高雅明朗,灑脫不羈。
蘇晴的人咚咚咚的狂跳不止,視線再難移開。
而一旁的梁氏筠娘耳戴金環鑲東珠耳墜,衣袍只在左右臂前襟和衣擺處繡有大團的淡藍繡球花,余處皆留白,一眼望去,淡雅明媚,柔弱動人。
心底深處突然涌出一種難以泯滅的自慚形穢之感,蘇晴將心底的不甘壓下,走上前盈盈施禮:“側妃娘娘讓我送來世子妃這個月的月例。”
筠娘淡淡頷首道:“有勞了。”客氣的請她坐。
蘇晴笑著應了,并未拒絕。
筠娘就向殿下望去,殿下已起身對她溫聲道:“你們聊。”
路過蘇晴身邊時對她客氣的點了點頭。
蘇晴含笑的眸光亮了又亮。
筠娘抿緊了嘴唇。看來不只是王爺對她另眼相看,殿下對她也并不反感。
這就已經很不容易了,要知道殿下對旁的女子可是從不假以辭色的。
筠娘心中不禁暗自腹誹“連清心寡欲的蘇姑娘都對殿下動了心,真不知道還有什么樣的女子能抵擋住不對殿下動心。”
蘇晴見殿下避了出去,輕輕松了口氣,她還擔心殿下在這里有些話就不好說出口。
坐在一旁的筠娘卻有些頭疼。
兩人不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氣氛就有些尷尬,總不能讓自己沒話找話,她與蘇晴也沒什么好說的。
蘇晴顯然有自己的打算,她并未沉默多久,而是開門見山說出自己的來意:“想來你也聽說了王爺的意思,你覺得呢?”
屋里服侍的愕然,平日里清心寡欲的蘇姑娘這是自薦枕席來了,還以高人一等的姿態對世子妃語帶脅迫。
別說世子妃就換做是她們也不會同意的吧。
筠娘抬眼看向她。
蘇晴微微的笑,顯得很自信,看著她的目光不閃不避。
她是把自己當成無知的少女來哄騙呢,還是覺得她綿軟好欺呢!
她前面有王妃有殿下,不阻攔都是好的,她再不濟,也不會傻到主動迎她蘇晴進門。
“蘇姑娘,這事不是我能做主的,你找錯人了。”
蘇晴心中一沉,她若是有辦法哪里還會來找梁氏。
蘇側妃對她就如同對待略高貴些的阿貓阿狗,一直拿她當個消遣,并不會為她出力謀劃。
王爺哪里她有再大的臉面也不敢主動提及,那樣她努力在王爺面前維持的良好形象將頃刻間瓦解,那就得不償失了。
王妃那里就更不用說了,她是蘇側妃這一邊的人,王妃防備還來不及,哪里會允許她去世子殿下跟前。
敏俊王一直對她有意想將她收房,
蘇晴想到這里不禁冷哼一聲,連側妃都算不上,只不過是個如夫人,不過是王府里低賤的妾罷了。
左右是妾,她還不如給心儀的人做妾,正妃的位置怕是難了,只要她做了殿下的房里人,日后爭個側妃的位置還是十拿九穩的。
筠娘就發現蘇晴揪著帕子的手緊了又緊。
筠娘已經知道了她的目的,沒什么好說的了。
若換做是旁的男人她一定能如愿,但可惜她喜歡上的人可沒有那么簡單。
“竹月,送客。”
蘇晴猛的抬頭只看到梁氏裊婷的背影,手中的帕子險些扯破了。
筠娘回了她平時坐臥的西次間兩個孩子正在吃花糕,目光澄澈面容秀美,讓人的心也變得愉悅起來。
筠娘用帕子幫他們擦了擦嘴,吩咐丫鬟幫他們凈手。
“別吃了,一會要午睡了,睡醒了我讓廚娘給你們做好吃的。”
兩個孩子乖巧點頭。
王妃扶著弘嬤嬤的手來東院時,世子妃的貼身丫鬟正出來吩咐小丫鬟們,好生在廊檐下看著貓兒狗兒打架,別吵了三爺歇晌。
王妃的笑意止不住的溢上了眼角眉梢,笑過后又嘆道:“照看的是親生的就好了。”
“娘娘別急,好事來了擋也擋不住,無緣時強求也求不得。”
“如今這樣也好,王爺交待的事世子妃做好了也是一件莫大的功勞。”
“世子妃有了經驗,日后有了小殿下,能照顧的更好。”
王妃重新露出笑容:“你說的對,如此甚好。”
筠娘聽到信放下紈扇迎了出來,請王妃到東次間臨窗的小炕上坐了。
沒等筠娘行禮,王妃已笑著攜了她的手:“你做的很好。”
“有什么需要的或是有那不識好歹的,只管告訴母妃,母妃替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