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的話還沒說完,馮氏立時頓足干嚎起來。
“天殺的,我苦命的侄女啊!大夫,我家三娘是不是沒得救了?”
她的聲音又尖又厲,這一嗓子嚇得老大夫險些沒站穩。
“慚愧慚愧,確是老夫醫術不精。但這小娘子……”
馮氏哪里肯聽他說完,只管哭喪著臉,一把抓住顧叔陵的胳膊。
“二郎!是嬸娘對不住你們啊!你娘臨終前把你們兄妹托付給我,如今我哪還有臉去見我那好嫂子啊?”
說著,馮氏放聲大哭,驚得樹上的麻雀撲棱棱地飛起。
大夫見狀急了,忙同她解釋,但剛一開口,就被馮氏連哭帶嚎地堵了回去。
“郎君,這……”
聞西舟和顧叔陵對視一眼。
“可憐三娘年紀輕輕就沒了,”馮氏松開顧叔陵,用袖子揩了揩眼角,“家里定然要請高僧好好超度。”
馮氏最為迷信,一聽說人沒得治,心思已轉了十七八個彎,把京城里的和尚道士都過了一遍。
“嬸娘!”
顧叔陵打斷她的話,朝大夫頷首道:“我家三娘的病情究竟如何?請大夫據實相告。”
趁著馮氏消停下來的空當,大夫忙答道:“顧郎君放心,小娘子身上已大好,不出數日即可痊愈。”
他面色如常,向大夫道了謝。
“什么?你是說三、三娘她沒……”
馮氏愣在原地,鼻涕眼淚糊了一臉也顧不上擦。
“小娘子天資聰穎,深得家傳,醫術造詣不在老夫之下。如此醫家奇才,不愧為京城顧家之后。”
所有人都驚得合不攏嘴。
“不可能!我們顧家沒人……”馮氏自覺失言,一把捂住了嘴。
聞西舟大奇,追問道:“此言當真?”
大夫將剛才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和眾人說了。
他如何問診,如何開方子,顧君寧又是如何改藥方,如何拒絕艾灸。
“二郎,三娘她定是中邪了!她被附身了,對,附身!”
不及大夫說完,馮氏臉色慘白如紙,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指著院門道:“快快去請道長回來做法。”
她剛才哭啞了嗓子,這一喊就像指甲抓在鋼板上,眾人都皺起眉來。
“還愣著做什么?要么去請高人驅邪,把那害人的東西趕走,要么把三娘按回去做艾灸,不然等著看她送命嗎?”
“砰!”
房間門被人從里面一腳踹開了。
“我這條命怕是還送不了。”
一個未施粉黛的清麗少女出現在門口。
她的身姿柔弱,發髻松散,倚門而立,宛如嬌花照水,讓人很難相信剛才那一腳是她踹的。
“我看這和尚道士都不必請了。不如請大夫給嬸娘開幾服安神湯,若嫌不夠……”
她的目光掃過顧君憐青一陣白一陣的小臉。
“再扎上幾針如何?”
聞西舟認得她,她是顧叔陵最疼愛的妹妹顧君寧。
從前下雨天,她經常會來書塾給哥哥送傘。
那時候,她抱著把油紙傘站在巷口,他俯身找她說話,她便會羞紅了臉躲到哥哥身后。
一身粉衣,嬌嬌怯怯的。
可是,現在她卻好似變了一個人。
這會兒,她看馮氏的神情像是在看小輩,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馮氏被她看得不自在,撇嘴道:“你這孩子怎么說話的,大夫來給你看病,你掰扯嬸娘做什么。”
她突然想起什么,將老大夫拽上前。
“大夫不是說得用艾灸嗎?京城貴人都用得,到了你這里怎么就用不得了?大夫,別聽她的,接著治。”
老大夫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小娘子說了不可……”
兩人推搡間,聞西舟噗嗤一笑。
“你家三妹妹倒是有趣。”
馮氏心里有點擰巴,腹誹他們年紀小,不知輕重。
“二郎,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急道,“三娘怕疼,可這病如何能由著她任性,隨她愛治不治?”
顧叔陵卻認真地說道:“寧寧想要如何,那便如何。”
“我知道你疼你妹妹。唉,嬸娘難道不疼她嗎?可惜我不能替她遭這個罪。”
“難得嬸娘有這份心意。”
顧君寧拍手笑道:“來來來,燙她。”
“三娘!你這孩子!”
“二郎啊,你看她沒大沒小的,仔細讓人家聞小郎君看笑話。”
其他人根本沒有幫她解圍的意思。
馮氏面露尷尬,站了一會兒便借口去廚房,灰溜溜地走了。
顧君寧拍拍裙子,剛要回房,卻被聞西舟攔下。
他站在階前,俯身看著顧君寧,她雖站在臺階上,但依然比他矮大半個頭,一張小臉瑩白如玉。
“怎么,怕疼?”
“誰不怕呢。”
“哦?那就是了,”聞西舟眉眼含笑道,“還怕留疤?別擔心,我改天派人送祛疤的藥膏來。”
顧叔陵臭著臉推開他。
“決明,我只是把顧家三娘當妹妹看,你緊張什么?”
“她又不是沒哥哥。”
聞西舟剛要笑話他護短,卻被顧君寧盯得有點笑不出來了。
她看他的眼神……
怎么那么像在看孫子?
顧君寧沒有理會二人,心里頗有些不痛快。
大魏末年,醫術傳承多為師徒相授,但名醫庸醫魚龍混雜,授業不精者十有八九。
而精準的穴位圖譜極為難得。
民間許多郎中只背過幾本草藥書,行醫多年也未必認得準穴位。
針灸需認穴準,施針手法又有頗多講究,若無名師指點,普通大夫難窺門徑。
艾灸卻簡單得多,只需以點燃的艾絨沿著經絡腧穴一路燙烤至下,把皮膚燒出瘡口便能拔出“病根”。
這法子,游方郎中用得多了,漸漸流傳到宮里。
因此,不少貴族也甘愿被燙得灸疤瘢痕遍體。
留疤事小,但膿瘡感染潰爛,導致病人因瘡瘍和血癰而死的病例,她也著實見過不少。
沒想到五十年后,時人仍將艾灸當作救命之法。
顧君寧緩緩嘆了口氣。
“誰要是舍得那身皮肉,非得用艾絨燙個皮開肉綻,不如先在患處涂上一層蜂蜜胡椒。”
她說得一本正經,大夫信以為真,忙追問道:“幾錢幾分?”
“半錢足矣。提前一個時辰敷上,每隔一刻便再敷一回,皆得涂抹均勻,揉捏拍打,不可草草了事。”
大夫也跟著嚴肅起來,默念幾遍,在心里記熟,這才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這方子有何講究?”
顧君寧誠懇地答道:“這樣燙出來香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