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君寧松開手指,看向小女孩的臉龐。
她嘴唇緊抿,眼瞼下垂,呼吸阻滯,似是周身麻木已久。
顧君寧捏住她的臉頰,看了看她的舌苔。
舌紅,苔薄白。
顧君寧心中已有猜測,目光一掃,落到她的腳踝上。
細細的腳踝扎了一方帕子。
她解下帕子,俯身一看,只見腳踝處被劃了個十字切口,但不見淤血滲液。
“這是?”
顧君寧把帕子遞到鼻下聞了聞,“七葉一枝花。”
采藥人時常遇蛇,隨身會帶些七葉一枝花磨成的藥粉。
易老實也認出這處理手法。
“放毒血,敷藥包扎……嬋娘遇到蛇了?但、但不應該啊!”
嬋娘以前也被山里的蝰蛇咬過,但他教她這樣處理創口,回來再服幾劑解毒的藥便好了。
這回,怎么差點把命都搭進去了呢?
傷口并無紅腫,牙痕也細小難辨。
顧君寧沿著她的腿腹往上一摸,果然觸到一處腫塊。
在易氏夫婦緊張的注視下,顧君寧緩緩起身,解釋道:“恐怕,這不是蝰蛇。”
她問了山中有何毒物,又問了易嬋采藥的路線。
易嬋黃昏以后歸家,路過山腳下的小溪會在那里濯足戲水。
這恰好印證了她之前的猜測。
“嬋娘應是被銀環蛇咬了。”
銀環蛇多于晚間活動,出沒在山腳水澤濕潤之地。
其牙印細如針尖,傷口無血無腫,被咬之人并無痛感,僅有些許麻木。
易嬋應是出于謹慎,以慣常手法處理傷口,延緩蛇毒發作時間。
但銀環蛇毒和蝰蛇毒不同,毒發時很快使人四肢麻痹,吞咽困難,語言不清。
附近藥農多識得蝰蛇毒,卻鮮少遇到過銀環蛇。
蝰蛇毒為火毒,銀環蛇毒為風毒,不能一概而論。
“蛇毒系風、火二毒,風者善行數變,火者生風動血,耗傷陰津。”
“風邪入侵,經絡阻塞,則麻木微痛;風邪內動,則吞咽不利,視物模糊;風人厥陰,則牙關緊閉,呼吸微弱,甚則死亡。”
易老實夫婦沒聽懂,但一聽到最后幾個字,頓時嚇得魂飛天外。
“不過嬋娘中毒不深,毒發未及半日。我先以顧家針法為她針刺排毒。”
顧君寧讓易氏夫婦出去,備下幾味祛風解毒,活血通絡的草藥。
此處條件簡陋,但好在藥農家中不乏常見的藥材。
她為易嬋施針結束,又以黃連、黃岑、連翹等藥物煎了碗祛風解毒湯。
等藥煎好后,顧君寧親自端去喂她。
她的唇齒已不似之前僵硬緊閉。
看著女兒神情舒緩下來,易家大娘嘴里念著“謝天謝地”,偷偷在丈夫身后抹眼淚。
一碗藥灌下后,她吩咐讓易嬋好好休息,改日她再過來。
雖然她以針刺逼出蛇毒,又開了解毒藥,但她擔心傷者體內余毒難清。
蛇藥常以幾十種藥材入藥。
有的藥材并非當季所產,要在短期內湊齊藥材提煉蛇藥并不容易。
不過,顧君寧想起一個人。
這個人,想必有她要的東西。
她決定明日就去找聞西舟討個人情,盡快把蛇藥帶來給易嬋服下。
此時,天已黃昏。
易氏夫婦本想留她過夜,但她怕家人擔心,執意離去。
易家大娘從陶罐底摸出一堆銅板,非要給顧君寧付診金。
顧君寧取了兩個銅板,說是足夠她兩趟的診費了。
易老實感恩戴德,套了驢車要送她回城。
但沒走多遠,驢車的車轱轆便壞了。
顧君寧見離城不遠,徑自背著藥箱跳下驢車,與易老實約定改日再過來復診。
易老實一路送她走上大路,見她轉個彎便進城了,這才安心離開。
壞就壞在這個彎上。
顧君寧剛走過去,就被人用麻袋罩了,一溜煙地扛進樹林里。
麻袋一解,她已被綁在樹上。
幾個面目不善的青年團團圍著她。
其中一人獰笑道:“小娘子,你別怪哥幾個心狠。要怪就怪你不長眼,偏生得罪了我家主子。”
幾人生了堆火,檢查過綁她的繩子便要走。
“等等,你們主子就讓你們把我綁了,扔在樹林里不管?”
“怕了么?主子說了,讓你在外面過個夜,吹吹風,興許以后會識相點。”
那人說著,被風一吹,自己先咳了起來。
她見過無數病癥,只需豎耳一聽,便猜出此人素有咳疾。
“你們怕是抓錯人了。我是個大夫,剛從病人家中出來,此前從未開罪于人。”
幾人冷笑,不肯答話。
“不信你們去京城里打聽打聽,”顧君寧故意頓了頓,心念一轉,說道,“我剛治好了安康侯老侯爺的頑疾。”
她給孟氏治病的事尚未宣揚出去,知道她去過安康侯府的人寥寥無幾。
一人嘴快,搶著呵斥道:“胡說,你治的明明是老夫人!”
這一來,顧君寧心中了然。
原來是龍八派來的人。
“既然說了要給長記性,那你們主子必定不想取我性命。”
“你們將我手腳綁了,留在樹林里,萬一剛好有野獸路過,我不就只能做它的腹中餐了?”
“你們主子頂多想嚇我一嚇,我要是死了他又去嚇唬誰?”
另一人不耐煩道:“不是給你留了堆火么?等火熄了,天一亮,有人路過自會放你。”
顧君寧辯道:“要是火光引來了歹人,先給我來一刀子呢?”
“喲呵,你這意思,還要咱們哥幾個留下來陪你不成?”
“那也不必,”顧君寧在心里罵了龍八一百遍,“你們主子只想讓我吃點苦頭,長個記性。”
“不如你們回去同他說,我已嚇了個癡癡呆呆,屁滾尿流,他定然解氣得很。”
幾人似有片刻遲疑,但耳語一陣,再不肯搭理她了。
先前咳嗽那人又劇烈地咳了起來。
顧君寧心生一計,對那人道:“不如我們做個交易。我給你開張治咳疾的方子,你幫我松綁,放我去那邊方便方便如何?”
咳嗽不止的老兄略一猶豫,旁邊的人提醒他道:“主子說了,這女人精得跟鬼一樣,千萬別信她那張嘴。”
顧君寧閉目一想,很快將那人的病癥說了個七七八八。
他染的咳疾原是小病,但拖久了已轉成頑疾。
咳疾雖小,咳起來卻要命得很。
他雖吃過幾服藥,但他的病情一直不見起色。
望聞問切,她什么都沒做,卻好像親眼見了他如何得病,又是如何久治不愈。
此刻,他心中大驚,豎起耳朵聽著。
顧君寧說完癥狀便開始背藥方,背了幾個藥名后,突然閉上嘴,笑瞇瞇地看著他。
那張巴掌大的小臉上,兩丸秋水般的眸子波光閃爍。
“你們主子好像沒說讓我被尿憋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