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輩!”
一進屋,顧君寧果然看到明崖老人歪在榻上閉目假寐。
他聞聲抬起頭,揉了揉支著腦袋的胳膊肘,看清來人的面孔后,神情舒緩了些許。
龍八將他軟禁在這間屋子里,雖然好吃好喝供著,但以他的脾氣個性,哪受得了這份閑氣?
明崖老人冷臉將服侍的下人轟走,就等著看看主人家到底要怎么收場。
一見來的是顧家的小姑娘,他心里的火氣也小了下去。
“是你啊,小丫頭,你怎么會……”
下一瞬,龍八大步走進屋。
明崖老人的臉又黑了。
“丫頭,這廝將你也擄來了?”
龍八冷哼一聲道:“老頭,你和顧小大夫很熟么?少在小爺面前套近乎。”
顧君寧哭笑不得,還沒開口,就被龍八截住話頭。
“顧君寧,就是他!”
他興沖沖地指著明崖老人,嚷嚷道:“他說我祖母沒救了,還說什么愚頑什么心肝毛病。你上次可不是這樣說的。”
“上次?”明崖老人瞥了她一眼,低聲道,“你給他家老太太看過病?”
顧君寧點點頭。
龍八得意洋洋地一叉腰,盯著老人道:“我告訴你,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會看病。顧小大夫來了,我看你還怎么編。”
明崖老人沒有理會龍八的挑釁,反而一臉痛惜地望著顧君寧。
那神情,好似在斥責她的不對,又好似在同情什么。
“小姑娘啊,你不該……”
他搖了搖頭,捻著齊胸白須,幽幽嘆道:“你是顧家的人,你最不該。”
不該給孟氏看病?
顧君寧心中動了動,隱約想到什么。
龍八聽了這話,當場又炸毛了。
“喂!你休要挑撥我們的關系。”
他生怕顧君寧不承認,忙將小小的人兒看牢,大著嗓門補充道:“我和顧君寧,天下第一好。”
好個屁。
顧君寧在心里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龍八,你先出去。”
“為什么!”
“我們大夫和大夫說話,哪有你一個外行插嘴的份?”
龍八癟癟嘴,心不甘情不愿,低頭假裝在看腳尖。
明崖老人臉色陰晴不定,索性支著腦袋,重新閉眼養起精神來。
見狀,顧君寧催促道:“你不懂醫理,留下來也聽不懂,平白惹老先生不快。我來和老前輩談談,你出去。”
他委屈地望著她,見她一臉堅定,只得沮喪地“嗷”了一聲。
“小爺這是給我家顧小大夫面子。”
龍八一走,顧君寧忙向明崖老人行禮賠罪。
“前輩受委屈了。”
明崖老人懶洋洋地掀起眼皮,斜斜掃了她一眼,不悅道:“說吧,你怎么治的。”
他對顧君寧給孟氏看病的事耿耿于懷。
雖然不知是何緣故,但她已察覺到老人對孟氏的敵意。
敵人的敵人……
她便耐著性子,將她的診斷結果和藥方一一和明崖老人說了。
內行之間,無需將話說破。
那層窗戶紙誰也沒捅破,但明崖老人眼睛漸漸亮了起來,看向顧君寧的目光也少了幾分責備。
“好,那就好。”明崖老人捻須點頭道,“你若是將她治好了,便不是顧家的好孩子。”
顧君寧心中一驚。
難道他知道顧家和孟氏的恩怨?
她忍不住問道:“恕晚輩多嘴,敢問前輩和這位龍府主母,是否過去有怨?”
明崖老人搖頭道:“非也,非也。老朽久居江南,這是頭一回來京城。”
江南啊。
她前世走遍大江南北,人生中最后幾年,便是在江南度過的。
那是她一生中最喜歡的地方。
顧君寧眼神一軟,笑道:“前人詩云,‘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京城風云詭譎,的確不如江南好。”
明崖老人的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不如江南……這句話,我師父也說過。沒想到,五十年了,我竟能……”
年逾六旬的老者一時難以自持,聲音里帶了些微哽咽。
師父?
顧君寧心尖一顫,腦子里突然浮起一個大膽的猜想。
她還未進一步試探,只聽明崖老人無奈笑道:“我也不瞞你了。我師父不喜姓孟的人,我一生行醫,救人無數,但唯獨姓孟之人不治。”
“這位孟老夫人,”他從鼻孔里迸出一生不屑的冷哼,“拿金山銀山當診金,我也不治。”
末了,他還不忘囑咐顧君寧,“小丫頭,你也別給她治。”
顧君寧愣了愣,嘴里發干,猶豫地問道:“晚輩冒昧,久仰前輩大名多時,不知老先生師從何人,尊師可是……”
京城人士?
明崖老人溝壑縱橫的面容上流露出無盡的尊崇和懷念。
他爬下榻,理好衣衫,神情一凜,正色道:“家師說過,在我學有所成之前,不許我在外面提她老人家的名諱。”
“師父她……”他苦苦一笑道,“拜師時她說,非要拜師的是我,我這個蠢徒兒,她原本不想收的。”
“她一生只收一徒,雖然收了我,但以后出去,千萬別說是她徒弟……”
顧君寧心中一震,如遭雷擊。
這席話,不是她前世對唯一的徒弟商陸說過的嗎?
她當時并不想帶著個拖油瓶四處游醫,實在拗不過這個倔強的娃,才勉強點頭答應收他為徒。
即便如此,她心生促狹,信口說了這通胡話,全然沒往心里去。
前世,收到顧珣的書信后,她匆匆收拾行囊趕回京城,不愿讓徒弟陪自己奔波,就將相依為命的小徒弟留在江南。
眼前這個人……就是她前世的徒弟嗎?
顧君寧鼻子一酸,目光緩緩落在他花白的頭發上。
然后是皺紋橫生的額頭,隱隱泛紅的眼睛……
她的小徒弟,長大了。
明崖老人閉上眼,長嘆一口氣,苦笑道:“天下名醫,唯京城顧家馬首是瞻。小丫頭,你曾祖顧遐齡顧老先生,才是真正的醫家圣手。”
“至于我師父,唉,我資質平庸,不知窮盡一生上下求索,可否等得到她認我這個徒弟?”
他說得極慢,鄭重恭敬,語氣里透著無限哀思。
顧君寧背過身,揩了揩眼角,“前輩若是不嫌我愚鈍,可否留在京城,授我醫術,多加提點?”
明崖老人微微一驚,很快笑著搖頭。
“我后日便要回江南。”
“等師父回來,考我醫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