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成現如今手頭已經有四個工地同時開工，每到晚上的時候，他就無比慶幸當初和珍珠拍板租下了那個大院子。

如今房間中央用廢舊板材徹底隔開，一邊大老爺們兒們住大通鋪，一邊是他和珍珠倆住的屋子。

雖說有些不方便，但是現如今，可是能節約不少時間和錢財的。

最近他每天早上要做的，就是開車將大家伙兒送往不同的房子那里，晚上再接回來。

帝都想找個像樣的地方住，可真不便宜啊！

如今這么著，800塊錢住他們那么多人，算下來簡直就像不花錢。

不過，20多個工人，四個工地，他也硬是送了三趟才送完。

今早是家鄉，又有人介紹過來三個工人，他去車站把他們接回來帶去工地，這會兒抽空出來吃早飯呢。

畢竟出來打工的，為了省點錢，順便早些上工，都是趕夜車的，凌晨四點多到的。

呂成忙忙碌碌一早上，也沒顧上吃飯。

沒想到就在裝修房子的小區門口，碰見了麗麗。

他們兄妹，從過年到現在沒有見過面吧。

——原來已經這么久了。

他有些恍惚的想。

再看看眼前的麗麗，呂成總覺得，這個女孩子恍惚已經不像他的妹妹了。

若問他現如今的心情，呂成自己也形容不出來。

他看過呂麗寫的那本。

那里頭，整個家中的人都對她有著惡意，他這個當大哥的懦弱又無用，假惺惺的可憐妹妹，但從來都沒成真正的心疼過她。

僅僅只看了三冊雜志，呂成已經覺得滿心疲憊。

除了疲憊，他再沒有別的心情了。

此時此刻，看到頭發亂七八糟，臉色慘白中帶出些暗黃，整個人看著極其不修邊幅的呂麗。

在一瞬間的驚愕之后，他只覺得身軀中涌出了許多的無力感。

最終躊躇半天，也只能說出那兩個字：

“麗麗……”

然而呂麗卻萬分厭惡。

她每天都在這附近，來來回回還有小區里的人，他哥穿成這樣子跟自己打招呼，難道就不覺得丟臉嗎？

就像上學時，下雨下雪，他執意把自己送到校門口。

小學也就罷了，大家都是一樣的環境，可到了初中高中，她就在鎮上，在城里。

當呂成一副地里老農民的樣子背著她出現在校門口，無論呂麗怎么拒絕他都不肯放下……

在那一刻，感受到校園門口同學們驚訝的目光，她內心涌出的，是滿滿的屈辱。

不過那會兒，值得她感受屈辱的事情太多了。

比如領貧困補助，比如學校老師里的額外關懷，比如校園講話總要提起她貧困的家境和優良的成績……

她就是不想再過那種生活，所以才拼命學習，努力考得遠遠的。

如今呂成的一句話，又成功喚醒了她當年的感受。

呂麗覺得，自己已經不在乎了。

但今天再見，她發現自己很在乎，非常在乎。

就像此刻，她明明對上了呂成的目光，這會兒卻默不作聲地挪開，低頭咬了一口荷包蛋。

這一瞬間，長久未得到滿足的胃口終于舒展開，她低頭又撈起一筷子牛肉面，再不肯抬頭看著堵在小店門口的那個男人。

仿佛對方在叫陌生人。

小店里吃早飯的人來來去去，呂成嘴唇蠕動著，最終也只能沉默。

他去窗口點了餐，端著自己的早飯坐到了門口的小桌上，低下頭來，也大口吃起飯了。

他飯量大，最近也不缺飯錢，每天干的還是力氣活，這會兒點的就是大份牛肉面加1個雞蛋，還有兩個餅。

卻不知里頭的桌子上，呂麗看著他目光復雜。

——她哥他們不是在帝都打工嗎？

打工……都對自己這么奢侈。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她上學期間一直省吃儉用，豈不是像個笑話？

呂麗在旁邊看著，想想自己這段時間生啃饅頭的心酸，一時間竟然產生強烈的恍惚感。

仿佛自己就是她筆下中的女主角，從小到大，過的就是那樣糟糕的日子。

再看自己碗里的湯面，突然就沒那么香了。

呂成吃飯的速度很快。

他們干活干慣了的，一般不會在吃飯上面多費時間，三兩口下去，湯碗就剩一小半了。

而這時，對面坐下一個人來。

呂麗坐在他面前，目光盯著街道對面，嘴里卻小聲說道：

“哥，你就當沒看過我行嗎？”

她聲音小小的，語氣卻硬邦邦的。

“我現在生活過得很好。我不想再接受你們陰陽怪氣的嘲諷，靠著我的面子，我同學的哥因為你的救命之恩都送你一套房子了。你們也該知足了。”

“如果你還當我是你妹妹的話，就讓我有尊嚴一點吧！”

呂成放下了筷子。

“是因為你的面子嗎？”

他輕聲說道，目光隱隱有些悲涼。

他撕掉通知書的那一年，也才18歲。520

那會兒麗麗還小，根本不能給家里幫忙干活。

學費村里人可以湊出來，但是一個瘸腿需要照顧的爹，一個生病需要照顧的媽，底下還有那么小的妹妹……

他不是因為窮所以才沒上學的，而是因為家里沒有支撐。

因為自己錯失的未來，所以呂成從來都很關心弟弟妹妹的學習。

麗麗上初中時作業都是他輔導的，到高中時，他已經輔導不了了。但他在山里找到好東西，都會送給麗麗的老師。

生活學習，他自問在自己能力范圍內，從來沒有虧待過她。

麗麗在家不干活，珍珠幫忙給她洗衣服給她收拾東西……

誰家嫂子做到這樣子？

他是真的覺得委屈了珍珠，但珍珠卻一直安慰他說自己心甘情愿——他們是同學，她知道他的夢想。

苦心人，天不負。

麗麗終于完成了他未完成的夢想，成功考入了明大。

但這一切，在麗麗眼中是這樣子嗎？

“你過得很好……”

“你要活的有尊嚴……”

呂成聲音顫抖的說道：

“你過得很好，為什么從來沒有聯系過爸媽？我跟你嫂子對你不好，是那樣的惡人。爸媽有虧待過你嗎？”

“你想要有尊嚴的活著？你的尊嚴，都是踩著我們才有的。”

“要尊嚴？誰不想要尊嚴？可是要尊嚴的話，我怎么去幫你借學費？”

“我們去借了一次，然后兩次三次，從好生好氣，到給人家低聲下氣，最后去磕頭……”

他爸生病就借過一次了。

后來雖然在還，但眼看著孩子越來越大，窟窿越來越多，村里好些人家也不想一直幫忙填這樣的無底洞。

山村交通不便，大家都是這樣窮啊！

是鄰里之間感情不夠嗎？

大家伙兒現如今吃肉還要等到逢年過節呢。

這是貧窮。

貧窮會磨滅一切情感。

十幾年前的準大專生，他曾經也是天之驕子。

從天之驕子，到如今只能靠給別人裝修房子過日子，呂成的尊嚴可從來沒有人給。

全靠自己掙。

“麗麗，你沒有吃過苦，也沒有受過這樣的罪又憑什么指責我們讓你受委屈？”

“我知道，課本上講，人人都該有尊嚴。”

“那你的課本有沒有告訴你，學費都掏不出來的人，要怎么靠著尊嚴進學校？”

他目光沉沉地看著自己的妹妹。

看著她干枯的頭發，看著她沒精神又憔悴的臉，再看看身上洗的松松垮垮的衣服，以及近距離接觸能隱約聞到的味道。

他知道那種味道。

身上有汗，或者衣服沒有洗干凈，就是這樣子的。

當初麗麗上學的時候，珍珠給她洗衣服刷鞋，就算衣服款式舊了一點，但從來都是干干凈凈的。

下雪天翻山出去，他背著自己的妹妹，或者背著妹妹的書包，都能聞到上頭洗衣粉的味道。

麗麗那會兒雖然說話聲音小小的，話也不多，但是笑起來時還是很甜的。

一看到她白凈的笑臉，呂成都忍不住有點驕傲感。

看，這么優秀的姑娘，是我妹妹。

但這一刻，時光改變太多，他終于直接戳中呂麗最敏感的內心。

“麗麗，你真的過得好嗎？”

一個過的好的女孩子，不會是這種狀態。

呂麗的臉色瞬間慘白。

她瞪著呂成，這會兒終于說出話來。

“你們不要再來找我，這就讓我過的好了。”

呂成扯扯嘴角，沒能笑出來。

“那你下學期的學費，誰給你交？”

呂麗呆住了。

學費……

她給忘了。

是啊，開學就大二了。一年所有費用全包含在內，7000塊錢。

今天是呂麗上架的頭一天，但是已經是8月1號了，再過一個月開學，且不說那時候還沒到發工資的時候……

就是能到發工資的時候，她也不敢保證自己一個月就能賺到學費和生活費。

如果不夠的話……

呂麗臉色慘白。

她想不出要怎么辦。

難不成……要申請助學貸款嗎？

可是，那可是貸款呀！

她還在上學，就背上貸款了嗎？

她的目光不由看向呂成。

這么多年來，一出什么問題都是靠呂成來解決，如今她嘴上一萬個拒絕，可是真的碰到這種時候，第一時間想的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