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過錦衣郎

第一百二十七章.棋桌棋局

晚飯時,御廚做了花樣繁多的素齋。

齊環宇顯然早已經吃膩素食,顯得興致缺缺。

墨煙則對香菇青菜豆干包子極為傾慕,坐在小桌對面,兩腮鼓鼓。她一邊吃一邊呆呆望著窗外。屋外晚霞很漂亮,縷縷紅綢般的薄云下飛過一群群歸巢之鳥。

“對了,你打算在這里住幾天?”齊環宇問她。

墨煙咽下嘴里的食物:“叨擾三個晚上。后天早晨出發。”

“來信里說兩天,居然不是虛指,還真就兩天?”

“我不在,小燕哥哥很辛苦的。”

“那以后莫遲雨是指著你獨當一面,還是王小燕獨當一面?”

墨煙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這兒真的很悶,很無聊,很安靜。”齊環宇問,“最近京城里怎么樣?”

墨煙放下了筷子。

“錦衣衛如今權力中心空懸,”她說,“督主似乎有意將東廠與錦衣衛稍許松綁。借著二王案的由頭,有人開始向錦衣衛伸手。這是墨煙最近忍不住在意的事。”

“忍不住?”

“墨煙不喜歡……”她問自己到底想說什么,“墨煙不喜歡變動。變動意味著……意味著不安全。”

“因為你曾經被迫離開故鄉嗎?”

“或許是的。”她低聲說,“而且還不止是如此。”

“錦衣衛的事情與我無關。所以你若是想找人談談,可以相信我。”齊環宇拂去了臉上的輕浮之色,笑笑說,“我這個人最好的地方,就是在于和京城所有的要緊事無關。”

墨煙沉默著。

他站起身走到門口。陳吉歡在門外伺候,正準備撲住一只停在廊柱上的蛾子。

“殿下?”

“我想吃小時候你經常給我燉的那種甜粥。快去,不燉上兩個時辰不許熄火。”

“您和墨煙公公去暖閣說話吧,爐子已經燒暖了。”

“阿吉,你知道我喜歡放很多糖。”

“當然,老奴再清楚不過啦。”

“人就好比是棋桌上的物什。”齊環宇說道,將一枚“兵”朝前推去。

暖閣的炭火雖然已經略減,依然非常暖和。

墨煙不禁疑惑,是不是宮里頭的人都喜歡這么浪費煤炭。

她也推動一枚兵:“督主說人事如棋局,王爺所說的如棋桌又是什么意思?”

“有些人是棋手,棋手的數量很少,比如,相應而言,皇兄肯定可以算作是棋手之一,莫廠公、內閣大學士、三公九卿、錦衣衛指揮使……”他笑了笑,“有些則是棋子,比如你,比如普通的錦衣衛校尉,有些則是桌子、棋盒之類可有可無的東西,比如大奣的千萬百姓,比如我。”

在墨煙張嘴前,他打斷她:“我可不是在說百姓不重要,我也不是在說自己不重要。我說的是對于棋局而言,我們可有可無,是必須存在但個體意義不大的支撐物,只是大奣律例、天地大道的一部分。”

墨煙長久沉思。

期間他們不停地隨手下棋。

齊環宇在擺開棋局之前曾說自己也不擅長下棋,正好可以和她隨便玩玩打發時間。但墨煙發覺他其實深諳此道。

墨煙自己一手壞棋,毫無技藝可言。不過她還是能夠看懂棋局。

“王爺的意思,墨煙大約明白。王爺是說,墨煙是身在棋局里的棋子,墨煙要站在這樣的角度看待事情變化。”

“棋子當然也有棋子自己可以做的事了。比如說,或許你是個‘車’,你看對方的‘象’特別不順眼,故而非要吃了他不可——棋子自然不會妄動,但若換做是在人身上,這就很正常。”

“不過,墨煙覺得自己不是棋子。”

“你有做棋手的志向?”齊環宇驚訝地問。

墨煙果斷地搖了搖頭,說道:“比起棋子,墨煙更像是督主的……”

“‘的’什么?”

“更像是督主的‘秋宵月’。”

“秋宵月?”

“只不過沒有秋宵月那么可愛溫馴吧,但內里差不多。墨煙從來不在督主的謀盤布局之中,不能為他攻城略地,墨煙是督主飼養著的‘可有可無之物’。”

齊環宇緩緩推動著棋子,仔細思索著墨煙的意思。

“你為此困擾嗎?”

“當然不會。墨煙知道什么是在其位謀其政。”

“不。你還是有為此困擾。”齊環宇的下一招就要將軍了。不過他沒有說,并且也沒有在那個地方落子。

但是通過墨煙的眼神,齊環宇知道她察覺了自己的隱動作。

也就是說,他其實已經將軍得勝。

“想要當好與棋局無關的物件是非常困難的。因為你要接受自己的無能為力,要接受隨波逐流隨遇而安。然而沒有人真的心無所求。你現在覺得苦惱,一定是因為有所欲求之物脫離了你的掌控。”

“王爺……”墨煙愣了愣。她顯然從未想過這些。

“我說過,身而為人,做棋子者會有方寸自由。因此如果想要‘做些什么’,就不能只是物什,就算不是棋手也必須是棋子。”

“可是墨煙想要的東西與棋局沒有關系……”

“真的如此嗎?”

墨煙愣住了。

“真的如此嗎?”齊環宇又問了一遍。這回他像是在問自己。

——墨煙的愿望很簡單,她想要自己喜歡的人開心。

令喜歡人的高興,就是要鏟除他(她)的痛苦。

墨煙喜歡督主,所以相對的,她應該要討厭楊夏一黨。

墨煙喜歡“從前”的那個白家,所以相對的,她應該要憎恨使得白家有所改變的人和局勢。

如果按照如此對應細論下來,墨煙的世界里竟自然而然產生了“敵人”。

而這個“敵人”,竟然也真的會有具體切實的所指,很顯然,所謂的“敵人”是……而如果她想要摧毀這些“敵人”……

她恍然大悟——或者說,駭然一驚。

不,她還是有些不明白,這似乎太過……

齊環宇突然站起身,伸出兩只手左右夾住她的臉,袖子把棋盤撫亂了:“本王剛才說的那些話太無趣了!你還是都忘掉才好。免得以后你想起我來,不是什么風流倜儻俏王爺,而是好為人師老古董——那我可就太傷心了!”

墨煙被他的兩只手掌壓得整張臉都嘟起來,說話說不利索:“王、王爺……唔里咕將很好墨煙覺得滴不……”

“說什么呢?”他一邊問,一邊繼續用力擠墨煙的臉,壞笑個不停。

墨煙伸手抓住齊環宇的手腕,把他的兩只手拉扯開一寸,空余出舌頭和牙齒間的距離:“王爺剛才說的那些話墨煙從前不曾想過。墨煙受教了,多謝王爺。”

她真誠而嚴肅地向他道謝。

“就聽了一通歪理,你到底想通了什么?”齊環宇半是訝異半是覺得好笑。然而他也發覺,自己的聲音親昵柔和。

“還沒真的想好。”墨煙認真地說,“但以后若是想好了,一定會告訴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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